正文 第15節

劉慰祖坐著計程車到醫院急救處,只見里里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他走進去,跟門房打聽,才知道家棟已經轉移到外科部去了。

「那孩子沒有生命危險吧?」

「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生命危險?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門房的人忙著整理桌上的卡片,頭也懶得抬。

如果是在平常,劉慰祖一定會頂撞他幾句,今天他一句話也沒說,便掉頭默默走出來。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間整個變了。快得他來不及接受。而他個人,在這驚魂動魄的大變動中,也從頭到腳的被重塑了,他覺得彷彿有軟化劑一類的東西注入了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慣於抵抗和蓄意與人作對的銳氣,一下子化為烏有。整個的人,從裡到外,好像整個脫胎換骨了,竟感到被一種感人的溫柔擁著。

家棟會是他的兒子?他居然有兒子!在這個蒼蒼茫茫,荒涼冷酷的世界上,居然有個人從他而來,該是多麼的不可思議?而他,劉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毀這個惟一的屬於他的人,現在這個人已經在他的陰謀中倒下來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他,劉慰祖,真的冷酷到誰也不愛,作了孽心上也無負擔,真是像他自己認為的,已經沒有「人性」了嗎?人性真能從人的軀體上分割出去嗎?……

外科部離急救處步行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劉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獨行。在一字排開美麗的街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細長一條,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多年來,自從他決心拋棄舊的自己及所擁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淚對他就成了陌生的東西。他本身絕不流淚,更厭惡別人流淚,什麼樣的淚珠都不能感動他。然而此刻他的眼淚竟如納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絕,抹去一批又是一批。為什麼哭?眼淚由何而來?他一點也答不出,只覺得有太多的淚水要傾瀉,費多大的力也無法把它們擋住。他先只是流淚,漸漸的轉為嗚咽。最後當他走過一幢大樓的高牆下時,終於不能控制的放聲嚎陶。他的哭聲高揚而尖銳,傷痛與委屈之中夾纏著原始意味的悲涼。在無邊的黑夜裡,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聽來竟有些像電影上荒山雪地里的狼嚎。

劉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個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哭?出了什麼事?」

劉慰祖抬起頭,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著他,眼光從頭掃到腳。

「噢,原來是個東方人。你看來很年輕啊!是這裡的學生嗎?還是旅行到這裡的?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呢?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助你。」老人和藹的說。

「我……」劉慰祖抹去了鼻樑旁的眼淚,人又慢慢的恢複到平靜。「謝謝你,好心的老先生。你幫不了我的忙,沒人幫得了我的忙,連我自己都不能。」

「是嗎?你的情況這麼嚴重嗎?聽你的話,是個很羅曼蒂克的人呢!羅曼蒂克的人免不了傷心事多,我年輕的時候也很詩意的,還打算殉情過呢!嘻嘻,人生就是這麼樣子的,有時候好,有時候壞。那情形有點像打球,球怎麼來你得怎麼接,不能放棄,還要輸得起。呵,年輕人,你不會像我年輕時候一樣,也正在想殉情吧?」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認真的。

「你放心,我不會的。我沒那個勇氣,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為他那麼做。」劉慰祖已恢複平靜,言詞和表情也還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真的?那好,那我就放心了。年輕人,珍惜你的生命,人就活這麼一次,不快快樂樂的過才是傻瓜。再見了。」老人很紳士的掀了掀禮帽,蹣跚著步伐去了。走了一小段路又回頭過來問:「你有家嗎?有地方可以去嗎?」

「喔,我——」劉慰祖一向最討厭別人問他「你有家嗎?」一類的話,每遇到這樣的問題,他總是連思索也不要的就斬釘截鐵的回答:「沒有,什麼都沒有。」

此刻他竟覺得不能這麼回答,為什麼不能也找不出適當的解釋。他沉吟了片刻,對那老人提高聲音道:

「我有家,我有好多親人,別為我擔心!」

老人對這句話似乎很滿意,跟他招招手,說了聲「祝你好運」,就消失在街的拐角處。

一場痛哭,像洶湧的春江之水,把劉慰祖胸中鬱結了多年的怨與恨的堅冰,沖得鬆動了,而一股溫柔的暖流正從那些隙縫中緩緩的流入。

他記掛著家棟,猜測著可能發生的後果,那些假設令他一陣陣的心驚肉跳、憂慮、焦急、不知所措。

這感覺對他夠生,長久以來,劉慰祖不曾關心任何一個人,包括他本身在內。如今,只為庄靜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棟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覺,不情不願中變了,那些被他擯棄、抵抗了多時的東西,也無聲無息的回來了。

「唉唉,劉慰祖、流浪,你是白費力了,你努力了那麼多年,就想拋棄自己,現在證明你是徒勞無功。」他在心中竊笑著自己說。

劉慰祖到外科部,從電梯出來剛轉到長廊上,就看到庄靜和譚允良在長廊的另一頭。他們聽到腳步聲,本能的同時回過頭。當他們發現了來人是他,臉上頓時凝上一層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顫,雖然離得很遠,他的感覺也是真確又深刻的。他正想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竟同時轉過臉,進入側面的一個大玻璃門裡。

長廊上靜極了,只有劉慰祖的步聲,和濃烈的酒精氣味。

劉慰祖看那大玻璃門上的字,知道裡面是開刀房、化驗室、診斷室、和主治醫師及值日醫師的辦公室。

「你找誰?這裡是閑人免進的,你沒看到門上的字嗎?」劉慰祖還沒進到玻璃門裡去,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護士就迎上來擋住他。

「喔!我——」劉慰祖不想騙她說沒看到「閑人免進」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支吾過去。「我想知道譚家棟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術嗎?」

「譚家棟,對,就是那個騎機車出事的中國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術。」

「我想知道他有沒有生命危險?」

「沒人能答覆你這個問題。我們做護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隨便說話,這是職責問題。」護士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你是譚家棟的什麼人?」她又問。

「我是——」劉慰祖突然發現這個問題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他想了想才說。

「原來是朋友。他手術還沒完,情況如何還不知道,離朋友探病的時候還早呢!你最好先跟譚家棟的父母聯絡好,過幾天再來。現在你是不被允許進來的。」護士鐵面無私兼執法如山,口氣中一點通融的餘地也沒有。

劉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氣的道: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等候結果?我剛才明明看到譚先生、譚太太進來的么!」

「哦?」那護士把雙手往白衣服兩旁的口袋裡一插,面孔微微一揚:「譚先生、譚太太是譚家棟的父母,你是誰呢?」

劉慰祖沒料到這個護士說話直截了當到這個程度,一時目瞪口呆,正想教訓她幾句,碰巧裡面走出來個五十多歲,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醫生的人。他立刻甩下那護士,迎上去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醫生嗎?我是譚家棟的代父,對他非常非常關切的。他已經開完了刀嗎?到底是那裡傷了?有沒有危險?他是跟汽車撞上了嗎?」

那個醫生朝劉慰祖打量了一下,見他真是很關切的樣子,便和氣的道:

「幸虧他不是跟汽車撞上,是自己撞到橋欄杆上,跌到下面去了。傷了好幾處,不過都不要緊。開刀是因為腿,他的左邊小腿骨斷了——」

「哦?斷了?」劉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是啊,斷了,不過也不要緊,小孩子嘛!復原得快,他們冬天滑雪還不是也常有斷腿的事。三個月之後又可以出去生龍活虎的跑了。你別擔心。」那醫生擠了一下眼睛,樂觀的笑了。「摔了這個大跤,他以後就知道小心了。」

醫生走後,劉慰祖還愣愣地站在那裡,半天不能移動。他的臉上浮現一層夢一樣的光彩,心裡念著:「家棟是我的孩子,他沒有危險,他不會死,三個月後他會完全復原,會生龍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謝謝那個信護著家棟的神——他幾乎相信天地間是有那麼一個涵蓋整個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護著家棟……」

「你這個人一點都不誠實。」劉慰祖被這句話從冥想中驚醒。原來還是那個護士。她沉著臉,表情中帶著鄙夷,加強了語氣再重複一遍:「你一點都不誠實,剛跟我說你是譚家的朋友,跟勞韋醫生又說是譚家棟的代父。你到底是誰呢?你一點都不誠實。」

劉慰祖懶得跟她頂撞,沉默的出了醫院。夜已深,月亮懸在高天,周遭沒有一個行人。他盲目的在街頭盪著,心裡霍地用那護士的話問自己:「你是誰呢……」

在街上繞了大半夜,劉慰祖才回到住處。進了屋子就穿著大皮鞋往床上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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