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節

劉慰祖真睡了一天門頭大覺。待「聖靈降臨」完畢,再像往常一樣的去「刷牆」,他正刷得一肚子不耐煩,滿心是火,可巧庄靜就來了。

庄靜走路的腳步比平常快了一些,面孔上還是無表情。「慰祖,我有話跟你說,出去一下好不好?」庄靜一進來就直奔劉慰祖,鄭重其事的說。

「什麼事呀?這麼嚴重?」劉慰祖停住畫筆,打量著庄靜。「這裡不一樣能說嗎?他們又聽不懂中國話。」他把嘴唇縮得尖尖的,朝兩個正在工作的工人呶了呶。

「還是出去說好。」庄靜無笑容,口氣肯定。

「好哇,就依你。」劉慰祖把大筆往地上一丟,拍拍手,嘴角往上一彎,笑了。「我算準你會來的。」

庄靜不理他,自顧自的往外走,劉慰祖跟在她身邊。

庄靜默默的上了車,默默的把車開到江畔人少的地帶。

「哈,納卡江畔的春天,這還了得,多詩情畫意呀?你把我帶到這裡可是要做什麼呢?」劉慰祖調侃的說著,下得車來看看天空又看看江水。

「慰祖,你到底要怎麼樣?」庄靜注視了劉慰祖好一會,嚴肅的問。

「我要怎麼樣?」劉慰祖搔搔頭。「我不要怎麼樣呀!」他皺皺眉,做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神氣。

「慰祖,請你不要再演戲。你不是最恨虛偽嗎?為什麼你自己倒裝假?你明明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在從事有計畫的破壞。」庄靜一反平日的含蓄和和善,狠狠的說。

「你在說什麼?有計畫的破壞?老闆娘,別把話說得那麼厲害好不好?」劉慰祖繼續調侃。

「你為什麼要給家棟買摩托車,你明明知道我們不同意他騎的。他在學校功課跟不上,又交上了壞朋友,我們正在想法子補救,你居然故意支使他跟家裡作對——」

「哎唷,我哪裡敢,再說我也沒那力量。」

「請你把你的玩世不恭的嘴臉收起來吧!慰祖,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所有的人。可是孩子是無辜的,請你不要報復在孩子身上。家棟還是個小孩子,他好幻想,總想冒冒險,他又崇拜你,把你看成特立獨行的奇人。」庄靜努力控制著情緒,可還是越說越激動。「他當你的話是金科玉律,這些天動不動就跟我們吵。家裡簡直容不下他了,父母差不多就成了他的仇人,總說我和他父親自私、壓迫他、干涉他。口口聲聲吵著學校不適合他,想不念書了,要去做歌手,還想去流浪,要『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要做這個大千世界的探索者』。我還當他是亞力山大那裡學來的觀念呢!想不到是你。要不是你送他摩托車,我們還不知道——」母性使庄靜像變了個人,說話的口氣是責備的,臉上的表情是惱怒的。她把劉慰祖看成了拐帶小孩的騙子,她要從這個騙子的手裡搶回她的孩子。

「因為我送了摩托車,那些觀念就一定是我灌輸給他的了?」劉慰祖打斷庄靜的話,嘲弄的反問。

「是家棟自己說的,我們問了他,叫他老實說——」

「哦?你們審問他?你們給他用刑沒有?」劉慰祖諷刺的笑笑。

「你?你是什麼意思?我們是他的父母,我們管教孩子是應該的。」

「應該的?好好的反省反省,你就那麼完美嗎?就有資格管別人嗎?」劉慰祖輕蔑的說。

「慰祖,你不能把你本身的痛苦遷怒到一個小孩子的身上,你怎麼忍心愚弄一個孩子?」庄靜的口氣軟下來。

「我沒愚弄他。」劉慰祖冷冷的來上一句。

「你沒有愚弄他?那麼你為什麼灌輸那些奇奇怪怪的觀念給他?」

「那些觀念只是在你們這些戴了假面具的人看來奇怪,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認為那樣的觀念對、好,合乎人的本性,所以才灌輸給他。」

「你——你說話不憑良心。」庄靜氣得臉都紅了。

「我根本沒良心。」劉慰祖板著臉,下巴往上翹翹。

「沒有人會完全沒有良心。」

「偏偏我就一丁點兒也沒有。」劉慰祖攤開雙手一揚。

庄靜沉默了。對於一個自認沒有良心的人能跟他論什麼理呢?她臉頰上薄薄的肌肉,頹喪的垂著,雙手抱肩,怔怔的望著流動的江水。絕望、憂心、愁苦,從她喜怒不常形於色的面孔上,深深的流露出來。

她設想,如果繼續下去,家棟可能的變化:他會像亞力山大和現時歐美社會裡,很多很多迷失的青少年一樣,心裡不平衡,厭棄家庭和學校,任所欲為,追求盲無目的的自由。最後是墮落,說不定會吸上毒,更糟的是做殺人越貨綁票的勾當。這類事情她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得多了,並非自己嚇唬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可能發生的事實,如果真的這樣發展……想到這裡,庄靜已經驚懼得脊背發冷了。她決心要設法制止這個情況繼續發展下去,她要用一切的力量保護她的孩子。

「慰祖,」庄靜極力控制著情緒,免得再觸怒劉慰祖。「你是個有才氣的藝術家,你的天地是大的,像巴黎那樣的地方才是你求發展之處。在海德堡這種小地方,特別是給我們裝置那樣一個小餐館,對你來說是大才小用了。我想你做得一定沒興趣——」

「不管做得有沒有興趣,拿人家的錢做人家的事嘛!何況我還有別的目的。」劉慰祖說。

「慰祖,咱們算是老朋友了,錢的事不提,」庄靜不理會劉慰祖的話,繼續說下去。「我看,餐館的裝置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和允良可以自己來。你何必還待在海德堡這個小城裡呢?你要是去巴黎會好得多,巴黎是藝術之都啊!如果你在經濟上有任何需要,我們都可以儘力幫助。你在巴黎應該有間畫室,你應該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麼生活……」

「請你快閉住嘴。」劉慰祖怒聲說。雙手往腰上一叉,冷笑著道:「老闆娘,你那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呀?你想收買我?我怕你沒那能力。告訴你,我要做的事,就沒有一個人能阻止。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不聽任何人的。你想調虎離山嗎?你調不了的,這隻老虎就認準了海德堡這個地方,不走了。」

「你,你……」庄靜定定的注視著劉慰祖,看出了他是絕不會妥協的,他的臉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口氣里、眼光里,只有恨,只有茫然和失落。她完全的懂了!劉慰祖之肯留在海德堡為他們設計餐館,目的只有一個——報復,不達到報復的目的決不會甘休。這個可怕的人,她怎麼會愛過他,情願為他犧牲的呢?

「你……」庄靜絕望得不知說什麼是好,現在她無暇想劉慰祖這個人的人性和值不值得愛的問題,而是劉慰祖要繼續留在海德堡做報復工作的問題。家棟已經不是以往那個傻乎乎、懶洋洋的孩子了。他有一腦子奇奇怪怪的思想,滿嘴似通不通的道理,他已經開始蔑視父母,也不肯聽管教了,他眼看著要被劉慰祖用來做代罪羔羊,要給毀掉了。這將如何是好呢?

「你為什麼要這樣殘忍?你就忍心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庄靜的喉嚨像被什麼梗住,說不下去了。

「我對他有什麼不好?我叫他認識真正的人生,有什麼不對?」劉慰祖還是那個調調。

「你的那些想法,對你也許是『真正的人生』,對我們,我們只不過是平凡的小人物,不過是吃飯穿衣過日子、求生存,對於那些超凡拔俗的大道理,一點也不能懂。」庄靜委委屈屈的,說著流下淚來,在皮包里掏出了條小手帕,不停地在眼眼上拭抹。「慰祖,不管我曾經怎麼不好,懲罰也受夠了,你想過沒有,一個做母親的人,三個孩子失去了兩個,……現在我們只有家棟一個了,求求你把他留給我們,求求你……」她抽抽搐擂的哭著。

劉慰祖本來已有些不忍,但聽到庄靜口口聲聲的「我們」,他的不忍就逐漸退去,恨意就越發的加深。

「你哭什麼?你還有幾個孩子可以失去呢,我連可失去的都沒有,我的人生被你們這些騙子整個偷走了。你不要哭哭啼啼,以為我會心軟。我不會心軟的,永遠不會,懂不懂?」

「你也是人,為什麼不會?慰祖,請你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如果你有一個孩子,你願意看著他墮落嗎?還是要他做個正常人?如果你愛他,你會希望他平安幸福。」

「問題是我既不愛他,也不管他做什麼人。」

「你哪裡還是人,你是魔鬼,是野獸,你一點人性也沒有了。」庄靜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

「我沒有說我有人性。」

「啊——天……」庄靜哭泣著快步走了。

庄靜討了一場沒趣,家棟跟父母作對變本加厲,開日閉口的要自由,每天放了學就騎著劉慰祖送他的摩托車出去遊逛。

家棟的轉變,使得譚家在創痛中建立起來的一點歡樂、幸福和遠景,整個付諸了流水。庄靜憂心戚戚,終日沉默。譚允良儘力保持著他一向平和樂觀的態度,只是笑起來的時候,嘴邊上的兩道大紋更深,看來更苦澀了。不單兩個人的心上罩著陰雲,連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被愁苦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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