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節

復活節一過,海德堡也跟著復活了。

大學開了學,中小學恢複了上課,一輛跟著一輛的遊覽巴士運來遊客,霍普特大街上涌著人潮,納卡江上的小客船載滿游江的外來人,吐吐的響著從江面上駛過。

坡上的樹林已經綠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紛紅的杜鵑花相映,形成了鮮明瑰麗的對比,讓人感到這可真是春天了呢!

春天來了,好像人就該生氣勃勃的快樂起來了——這個道理劉慰祖就是想不通,幹嘛春天一來人就該快樂?花要開,叫它去開;草要長,叫它去長;恁什麼要跟著傻快樂?他是不快樂的。那些毫無理由快樂,卻看來活得很快樂的人,在他的眼睛裡是可笑而毫無價值的,是傻瓜,是傻快樂。劉慰祖嘴上銜著煙,眼睛望著天花板,倚牆半躺在床上,悶得心都在發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虛而入,潮水般的涌到眼前,肆意的折磨著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僂在深冷的桔井之底,見不到一絲光明。他似乎聽到敲門聲。

「進來。」劉慰祖冷冷的應了一聲,奇怪誰會來敲他的門。

門開了,家棟伸著細長的頸子站在門口,一臉是笑。

「劉叔叔,我回來了。」

「哦?家棟。」劉慰祖有點驚喜。在這個時候闖進個人來,這個人碰巧又是個肯聽他的言論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興。「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把穿著皮鞋的腳從床上移到地上。

「剛到,跟爸爸他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來了。」家棟有點討好的說。一隻手揉著喉嚨,輕咳了兩聲,又道:「劉叔叔,屋子裡空氣太壞了,全是煙,我把窗子打開好不好?」

「唔——」劉慰祖看看床頭几上煙盤裡小山般高的煙蒂,和空中瀰漫的煙霧,點點頭說:「好,你開吧!」

家棟把窗子打開了,夕陽的餘輝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樹上的兩隻鳥,吱吱嘰嘰的叫聲也傳了進來。

「外面天氣那麼好,你怎麼不出去玩?」家棟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麼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麼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棟鄭重的問。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房子該多麼好。沒有房子,也就沒有人故意蓋了大房子顯闊,也不會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凍,會減少很多可恥的現象。」劉慰祖悠悠的說。

「沒有房子我們住到哪裡去?」

「住在山洞裡、水邊上,古時候的人沒房子,也許比我們過得更快樂呢!」

「喔——」家棟扭著眉峰認真思索,想把這個道理想通。「古時候的人比我們快樂?」有點懷疑的。

「當然。那時候的人沒有房子、車子和學校,也沒人硬要管他們,我情願是那個時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啊,對!」家棟撲通一聲從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樣想法的人,他們成群的睡在街邊上,有男有女,旁邊放著酒瓶,穿得破破爛爛。是我表哥帶我去看的,我問表哥:『他們做什麼職業?』表哥說他們什麼也不做,他們在追求心靈解放。」

「追求心靈解放是應該的,我們的心都要被悶死了。」

「還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隊梳著辮子,赤腳披著黃色毯子的人,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鑼,有的打鼓,表哥說這也是追求心靈解放的。」家棟又說。

「我真佩服他們的勇氣,我也正在掙脫束縛,可是就做不到那個程度。你看,這多悲哀呢!」劉慰祖又在點燃新煙。

「你認為那些人好?做的對?」家棟斜歪著頭問。

「當然,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不裝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邊上唱歌的,鬍子頭髮長得像石器時代的人。」家棟在腦袋後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樣。」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家棟用食指頂著鼻尖,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

「除了你還有誰?你不是不喜歡整天在家做功課,也不喜歡數學跟德文么?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做?」

「喔——」家棟瞪著眼想想,聳聳肩,從桌上的紙盒裡抽出支煙往嘴上一插。故做老練的咋嚓一聲扳開打火機點燃了,皺著眉毛吸了幾口,道:「我也情願去做個流浪的歌手,那多瀟洒,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課。也不用扶媽媽的罵。不過……可是……」

「什麼不過可是?」

「爸爸媽媽——」

「又是爸爸媽媽,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媽媽,可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的會騙人。等哪天有空我給你講我的故事,那裡面可真有好戲呢!」

「有好戲?緊張不?」家棟大感興趣。

「緊張、刺激、曲折。」劉慰祖做個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講給我聽不可。」家棟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講。」

「你講給我聽,我就講給亞力山大聽。」

「你還常跟亞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麼常常的了,因為亞力山大已經離開了學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到的那種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偷偷的。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我跟亞力山大在一起。」家棟看看窗外,忽然問:「什麼時候人才算長大了呢?」

「一個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裡,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氣做要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就算長大了。」

「我要快快長大。」家棟有些憂鬱的說。

「你就要長大了,家棟。」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好著急,就想快長大。」

家棟又談了好一會才走。

家棟走後,劉慰祖便去關上窗子,關完窗子轉過身的剎那,他不經意的看到正對著窗子的牆壁上,掛著的大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人影居然嚇了他一跳,差不多不能相信那就是劉慰祖其人。

劉慰祖定定的對鏡站著,定定的注視著鏡里的人。

那個人形容憔悴,面色蒼白,根根直豎的一頭濃亂的頭髮,挺俏皮的兩撇小翹胡。那個人像是渾身沒有一顆安靜的細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誰追趕著,也許後面有火往他身上燃燒,他看來是多麼的張皇失措,又是多麼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茫的、黯淡的,那裡面只有失望、深不見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見底的仇恨。那個人就是劉慰祖嗎?劉慰祖就是那樣的一副面貌嗎?

「奇怪,他也不是沒照過鏡子,甚至每天都會有意無意的照上一次,怎麼就從來沒發現過這張面孔變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厭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鏡子面前,伸長著頸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覺那個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他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條大毛巾,蒙在鏡框上,鏡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心裡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

劉慰祖像往常一樣,獨自去坐酒館,直到酒館關門才離開。不同的是,今晚他沒像往日那樣,直接回到住處。

自從仔細的照了鏡子,他便被一種難以抵抗的傷感壓迫著。他厭惡自己,不喜歡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厭惡回到那間寄身的小閣樓里去。

劉慰祖沒想到夜色這麼好,好得連他這樣的人心腸都會軟化,變得柔情似水起來。

他決心到江邊上走走,過了橋從哲學路回去。

店鋪當然是早就關門了,櫥窗里的燈光卻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麼亮。一個扁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輕霧般的浮雲遮掩著,水銀似的清輝仍然任性的流瀉到地面上,把這在夜色中格外顯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築物,在空中翹首張望了幾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頂,和對山上燈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上那片深海般湛藍的天空,都讓人以為是置身在中古世紀的神話世界裡。

劉慰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慢慢的溜達著往前去,偶爾經過一對夜歸的情侶,他就要回過頭去張望,直到那對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遠了才回過頭來,他的態度不免引起他們的猜測,或許以為是個神經病患者吧!他清楚的聽到一個很美的少女對她的男友說:「這個東方人的態度很怪,不會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嘍,這麼美,這麼遼闊的天地之間,竟沒有一寸地方是屬於他劉慰祖的,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不是個神經病吧?這不是個無家的流浪漢嗎?這可是我們這裡的陌生人呢!這類話他聽得多了,彷彿也麻木了,什麼感覺都不會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聽到那樣的話,他的感觸是深的。他甚至在羨慕那些人,羨慕那些深關著的百葉窗里熟睡的人;不管老樣的家,有個家總比沒有好一點吧?至少不必像只野狗似的到處亂闖了。於是,剎那之間,「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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