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節

譚允良和庄靜從一開始就擔著心思,怕餐館不能按著預定的時間開張。因礙著面子及逃避劉慰祖懷疑他們干涉他的自由,對於工作的進度從不過問。譚允良有時還要客氣的說一句:「劉先生辛苦了,慢慢做好了,不必趕,不要累著啊!」

事實上這位劉先生是個百分之百的隨意瀟洒派,壓根兒就沒想趕,更沒想把自己累著,一切都依自己的興緻和方便。興緻來了,可以畫到第二天清晨,整個海德堡都睡了,他還站在梯子上抹抹塗塗。遇到情緒不佳或無心工作,他就整天不拿畫筆,不是躺在床上睡門頭黨,就是躲在屋子裡看書抽香煙,煙灰盤裡的煙頭總堆得像個小山。自從由王宏俊家搬出來,他就不必為不願看伊麗莎白的長臉而剋制煙癮了。

有時他也會出去遨遊,沿著江岸散步,偶爾也到樹林里無人的地方去徘徊,還會架起畫架來寫生。他是再自由也沒有了,心裡差不多根本就沒有主與雇的觀念,他想的是:「你們是主人又怎麼樣?我認為我更是呢!你們找了我就要聽我的。」幸虧譚允良為人老實忠厚,庄靜又看在舊日的情分上不忍傷害他,不願讓他知道;當初郭新治是用什麼樣的言詞說服譚允良,他們才僱用他的。郭新治說:

「譚先生,你請別人也是付錢,請我這個朋友也是付錢,你就請我這個朋友得了。我看他落魄得很,景況相當糟,你就先把機會給他,以後怎麼安頓他我們這些老朋友會想辦法。都是中國人嘛!等於幫個忙,報酬也多給點才好。」

在這種情形下他們僱用了他,他倒反賓為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工作進度慢得令譚允良夫婦暗自著急。但他們從沒擺出過主人的嘴臉,否則怕早就鬧翻了。

這天劉慰祖又情緒不佳,睡到十點多才起床,起來後抽了一陣子煙,到街上咖啡館吃了個大早餐,可就是提不起興趣到餐館去工作。在街上逛了一陣,他決心回去取畫具,到哲學路上去寫生。

劉慰祖在一棵大樹下支起畫架,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拿筆在畫布上塗抹。

「哈羅,劉叔叔。」

劉慰祖吃了一驚,轉過頭來,見家棟站在旁邊。

「哦?是你。」劉慰祖打量著家棟。家棟梳著鼓鼓的大包頭,穿著緊繃在腿上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木展拖鞋,手上提只塞得十分飽滿的皮質大書包。也許是走路急了些,兩邊臉頰熱得紅撲撲的。雖然個子跟他不相上下的高,那張面孔倒還是孩子臉。「你沒上學?」

「下午沒課,上午是滿的,可是最後一堂的數學課老師請假,我就早回來了。」家棟笑著說,顯然老師請假使他很高興。

「怎麼沒騎車?」

「拿去修了。」家棟把大書包往旁邊的長木凳上一丟,嘆了一口氣,挺消沉的道:「這輛車老出毛病,爸爸媽媽說要給我買輛新的,我說不要,要嘛就買摩托車,要嘛什麼都不要。為什麼亞力山大可以騎摩托車我就不可以?」

「誰是亞力山大?」

「我的朋友。亞力山大隻比我大一歲,就可以騎摩托車。我說買摩托車,爸爸媽媽總說等到十八歲再說。後來又說騎摩托車危險,說是不如到十八歲的時候買輛二手貨的汽車。唉!實在我什麼別的車也不喜歡,就喜歡摩托車。」家棟聳聳肩膀,坐在長木凳上,踢掉了木拖鞋,把兩隻穿著紅襪子的大腳踩著草地。「不過也沒辦法,爸爸媽媽的話總得聽,他們總是為我好。」他說著忽然頓住了,微微的扭著眉峰,過了一會又道:「我爸爸媽媽都不太喜歡亞力山大,說他家教不好,不喜歡我跟他太接近呢!」

「亞力山大的家教怎麼不好呢?」

「他爸爸媽媽都是天體會的會員,頂講究自由的。所以亞力山大也自由,想做什麼都行,他抽煙、喝酒、想念書就念,不想念就不念,可以隨便到狄斯可舞廳去跳舞,也可以不在家裡睡。」家棟說著神秘的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道:「劉叔叔,說了也許你不信,亞力山大已經有過三個姑娘了,他自己告訴我的。」

「三個姑娘?」劉慰祖還不懂,但立刻也就明白了。看著家棟那純潔的娃娃臉,他心情竟有些矛盾。這個孩子在跟他吐露心事呢!對他該是很信任的,說不定他的意見對這孩子會發生些作用。那麼,他該跟他說什麼?叫他聽父母的話,做個「好孩子」?問題在家棟是庄靜的兒子。一個把他的生命闖出第一道缺口的人,他倒反而幫助她「愚」她的兒子讓她省心省事,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不!他劉慰祖不是那樣寬宏大量的人,何況他對什麼父母、家教、聽話一類的觀念是嗤之以鼻的。「家棟,依我看,亞力山大的父母是對的。亞力山大的日子過得多有趣呀!」他說。

「你認為是這樣的嗎?」家棟很為劉慰祖的話感到意外。他直著眼光思索了片刻,悻悻地道:「亞力山大的日子才像大人過的。當然有趣啦!可是如果我像他那個樣子,爸爸媽媽一定會傷心的。」家棟說著站過來看劉慰祖作畫。

「家棟,你愛你的爸爸媽媽嗎?」

「誰會不愛自己的父母呢?唉!劉叔叔,你這是畫的什麼呀?」家棟不解的指指劉慰祖畫了一半的畫。

「是納卡江。家棟,人不一定非愛父母不可的,也有人不愛。」

「奇怪——?」家棟只注意看畫,並沒注意後面那句話。「水是綠的呀!怎麼這上面又灰又白,樹林也是綠的嘛!這黑……」

「江水本來是綠的,樹木本來也是綠的,可是因為世界大勝,人心太污穢,它們都被染成別的顏色了。在我看,它們就是黑漆漆灰茫茫的一片。」劉慰祖鬱郁的說。

「奇怪,我看它們美極了,是又亮又綠的一片。」

「我在你那個年紀也是看什麼都是綠的。」

「現在你看什麼都是黑的?灰的?那怎麼可能!」家棟噗嗤一聲笑出來。

「別忙,等等吧!慢慢的你就知道顏色要變的。」

「哦?」家棟越發的墜入五里霧中。「劉叔叔,你是個好神秘的人,聽你講話好有趣。」語氣里頗有莫測高深的敬佩。

「真的,你說的話都是別處聽不到的。劉叔叔,我能常常來跟你聊聊談談嗎?」

「為什麼不能呢?家棟,劉叔叔也喜歡跟你在一起談談聊聊呢!」劉慰祖認真的說。

「喔,真的?」家棟高興得臉都紅了。「劉叔叔,後天是星期六,我們下午又沒課,我去找你好不好?」

「當然好,你來嘛!我有的是好故事講給你聽,情節比你看的偵探小說還精彩呢!」。

「真的?那多棒啊!我後天准到你那裡。」

家棟走了。直到他細長的身影在轉彎處消失,劉慰祖才把眼光收回。家棟這孩子令他情緒複雜。那張單純的孩子臉上,彷彿有種特殊的吸引力,不單使得他願意去親近,甚至竟有些潛意識的在喜歡他。這情形對他劉慰祖可不是平凡的,他一直認為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

他繼續畫著,望著動蕩的流水,普照的艷陽,竟神經質的覺得自己那空無內容的生命,正在緩緩的灌入生機,漸漸的滋生希望。他幾乎想把納卡江的水和岸上的樹林全畫成綠色的了。

連著雨天,劉慰祖都過得挺興奮的。他買了好幾種零食和兩本偵探小說,等著家棟星期六來,預備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吃零食。他有的是探險經驗,可叫家棟驚得伸出舌頭。

星期六那天家棟並沒來,他白等了一天,這使他真的很氣憤,居然連小孩子也會口是心非,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

家棟還是來找劉慰祖了,只是比他所說的星期六晚了幾天。來的時候,劉慰祖正在餐館工作。

內部拆除的部分早已做好,該裝修重做的,按照劉慰祖的設計有了些規模。現階段要做的是油漆、粉刷,直接在壁上畫中國風味的畫。劉慰祖打好底子,在正對著門口的牆上,畫一幅整面牆那麼大的山水壁畫。使進來的人第一眼就能觸及它。另外,在兩旁的牆壁上,每隔一段相當的距離,畫上一幅三尺長一尺半寬大小的畫。其中有梅蘭菊竹、牡丹和芍藥,全是花卉。他的目標是要做到淡雅,少用刺眼的鮮艷色彩。就是棚頂和壁間的頂柱、壁畫四周的框,也避免用直接的大紅大綠,而是用他別出心裁配出來的國畫中常用的赭石、秋香綠、靛藍和硃砂色。

他要畫得淡雅,並不是為了譚允良的要求,而是因為自己的喜好。他的國畫一向是淡淡的,著色不多的。有人就批評過,說他的作品不夠明朗,總給人一種晦澀、陰沉、消極、進世的感覺。並認為他能表現出這一點,已足證有相當的才華,如果加以努力,當會有大的成就。

對於任何批評,他從來很少放在心裡,「成就」兩個字對他更是毫無意義。他之所以賣畫,是為了吃飯,為了不再沾劉家的邊、不再用父親的造孽錢。除此之外,畫畫對他就沒別的意義了。

他站在梯子上,細心的用大筆塗抹著。說是筆,不如說那是柄刷子,蘸油漆的筆不是刷子是什麼呢?

油漆是他特別調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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