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慰祖從床上爬起來,王家的幾個人已經全走了;王宏俊去醫院,伊麗沙白去上班,兩個孩子上學,只剩下松達太太在收拾房子。
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只有松達太太用吸塵器吸地的聲音,劉慰祖在四樓聽那聲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沒有高低變化、沒有節奏的轟轟響聲,聽得他好心煩,好寂寞。
他憑窗外望,外面的天氣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這麼蠢蠢的裝著一本正經,而想大大的放鬆一下,到野外敞開胸膛大叫幾聲。
這幾天,他又煩悶得慌。舊地重遊畢竟不是輕鬆的事,與庄靜的意外相遇更令他震撼。舊地舊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落,不平和憤慨便愈加重。
說過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夢,虛偽的做戲,把他們一概否定嗎?想不到要真正的否定也是極艱難的工作。多年來他驕傲於自己的特立獨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擺脫了一切虛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觀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時候又覺得不過是白費力氣,事實上一點改變也沒有,劉慰祖還是劉慰祖,所謂劉浪,不過是個小丑型的假人,比劉慰祖還要可憐可笑。
他望著遠遠的藍天,和天空上一字排開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產生了強烈的懷舊情緒。想起往昔的種種,反而有些惋惜、傷懷似的。
他甩甩頭,點上一支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正了正顏色,心裡教訓著自己道:「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這類溫情主義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臉。」他狠狠的吸著煙,像平日遇到大困難的時候一樣,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鋒利的武器,把他所厭惡的婆婆媽媽的軟性情緒,用力刺了一下。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錶,差五分鐘就是九點半了,正是譚允良該來接他的時間。「唉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這麼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憐又可笑。
一輛淡灰色的汽車從路的左端滑過來,停在王家的大門口。「這是譚允良來接了。」他想。卻不料下車來的是庄靜一個人,這真讓他感到出乎意外的驚喜,連忙掐熄了煙,快速的跑下樓去。
松達太太正要去開門,劉慰祖對她擺擺手道:
「我去開,我這就出去了。中飯我不回來,告訴王大夫和王太太不要等我。」
劉慰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和庄靜碰個正著,對穿了一身米色套裝的庄靜仔細的端詳。
「誰說時光無情,收拾起來還是不錯嘛!怎麼一個人來的?譚老闆呢?」他口氣中充滿調侃,把「老闆」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楚。
「他剛到法蘭克福去了,到傢具工廠看看訂製的餐館傢具。」庄靜從容的說著,和劉慰祖上了汽車。
「是臨時決定去的,還是早就要去的?」
「到德國哪裡有說去就闖去的事,早約好的。」
「哦?這麼說,你堅持今天去看餐館,是有意的安排羅!」
「我是有意的。」庄靜只簡短的說一句,仍然望著前面的路,專心開車。
「到底是老朋友,很能體貼我的意思,我昨天回來就一直想一非找你出來敘敘舊不可。咱們是有舊可敘的,是吧?」劉慰祖冷諷熱嘲的說了一陣,見庄靜沒反應,很自覺無趣。輕嘆一聲,改了語氣道:「庄靜,我有話要和你談。」
「你要談什麼?」
「你呢?你把我找出來要做什麼?」
「也是想談談。」
「談什麼?」劉慰祖定定的看看她的側影。
「談——當然是談裝置餐館的事,你不是我們請來的設計師嗎?再就是——再就是想談談你。」
「談我?」劉慰祖故作大驚小怪。「我這個人還有什麼可談的?在你們這些正經人的眼睛裡,不算嬉皮也要算無業的遊民。」
庄靜不睬他。開了好長一段路,才悠悠的道:
「慰祖,我正是想知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你太讓我驚奇了。你一點也不像從前的你了。」
「哦?真的?真是老交情,好關心我,一眼就看出我變得不像從前了。依你看,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庄靜半天不做答。小心的轉了一個急彎之後,才道:
「變壞了,變得比以前更幼稚了。」
這句話相當的觸怒劉慰祖,氣得他半天開不得口。
「慰祖,別怪我說話太坦白,咱們是老朋友,我見到的不能不說。」庄靜又說。
「庄靜,我也很坦白的告訴你一句話:今天的劉浪可不是以前的劉慰祖,今天的我就是我,我一點也不會因為誰的批評或是看不慣而改變自己。」劉慰祖冷冷的說。
「這種作風就是幼稚。」庄靜笑笑,側過頭掃了劉慰祖一眼:「你好像一身是刺,成心要跟所有的人作對。」
「不是我要,是我不得不。」劉慰祖疲憊的打了個吹欠。
車子早出了海德堡市區,沿著納卡江往下開,在一片濃密的松林前,庄靜停住了車子。
「下來走走吧,這裡風景真好。」她掏出墨鏡戴上。
劉慰祖靠在車座里不下來,眼睛瞅著庄靜,嘴角上牽著點惡作劇的笑容。
「你不是接我看餐館的嗎?怎麼到這裡看風景來了?」
「餐館可以下午去看,先在這裡談談。」庄靜平靜的說。
「好個風流浪漫的譚太太,瞞著丈夫跟老情人到風景漂亮的江邊上談心。」
「你怎麼油腔滑調的?如果你的態度不能改,我們就立刻回去。」庄靜也被激怒了。
「千萬不要,既然來了,就別放過機會。」
「唉,慰祖,希望你有一點誠意,不要總是流里流氣的。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還多呢!」劉慰祖的態度稍微鄭重一些了,但只保持了幾分鐘,便又嘲笑的道:「誠意是什麼?誠意的本身就是欺人之談。我以往就吃虧在對人大有誠意了。」
「慰祖,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恨所有的人。聽你的口氣,你是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敵人。」
「我不恨你,也不恨所有的人。我輕視所有的人,不相信他們說的話,瞧不起他們做的事。」劉慰祖下了車,把車門重重的甩上。
庄靜沿著江岸上的小徑慢慢往前走,劉慰祖對著她的背影看看,邁了兩個大步趕上去,就成了兩人並排的形勢。
小徑邊上的柳樹正在冒新葉,柳條兒長長的垂著,直撫到水面上。江畔有點風,每當一陣風徐徐地吹來,柳條兒就款款的擺動幾下,水面上也就連著起幾圈漣漪。
庄靜摘了一條柳枝,輕輕敲打著左手的手心。
劉慰祖默默地跟她走了一段路,突然雙手用力的扳住她的肩膀。
「說說看,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去跟譚允良結婚?我看他毫無驚人之處嘛!不過是個普通商人。聽說他以前有過幾條大船,那就是你嫁他的原因嗎?」他忿忿的,帶點尖刻的說。
庄靜保持著沉默,仍用那條柳枝輕輕敲著手心。劉慰祖一把搶下柳條來,丟到江水裡。
「你別想逃避,我問你為什麼?你聽到了嗎?」
庄靜抬起了眼光,像看一個從不相識的人似的,冷冷的看著劉慰祖,看了好一陣,才淡淡的說道:
「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再提。允良是我的丈夫,他是個從不傷害任何人的好人。如果你還顧念以前的感情,就不該用這種字眼批評他。」
「哎唷,真會教訓人。」劉慰祖調侃的笑笑。「我看你比我變得更多。以前那個渾身都是熱力的女郎,怎麼變成了冷麵的女道德家?」
「如果有過我那樣的經歷,還不知道醒悟的話,那個人一定是麻木的。」庄靜一扭身,坐在水邊的紅木長椅上,愣愣的望著江水。
「你有過什麼不平凡的經歷?」劉慰祖的口氣還是不認真。
「我的經歷,你想也想不出。」庄靜頓了一會,低沉、苦澀、慢悠悠的說道:「一個家過得好好的,非得逃難不可,坐著小船逃,在大海里漂了二十天,三個孩子死了兩個——」
「死了兩個?」劉慰祖為之動容了。
「嗯,死了兩個。我們一共有三個男孩子,都長得壯壯的,也都聰明聽話,我愛他們比愛我自己厲害得多,可是我眼看著他們沒吃沒喝,被大太陽曬得快成了人干,七孔流血,一點一點的死去,我也用不上絲毫的力。」庄靜說得很傷心,拿出手帕在黑眼鏡下抹拭著淚水。「你看,現在我又像個正常人了,又會流眼淚了。那個時候我連眼淚都沒有,兩個孩子一先一後的死,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她沉吟了半晌,又開始擦眼淚。「謝謝天,到底還把家棟留給我了。家棟是老大,下面一個比一個小兩歲,那麼好的兩個孩子,就那麼死了……」她摘下眼鏡,用手帕堵著臉不住的飲泣。
「庄靜,不要哭。」劉慰祖情不自禁的湊過去,摟住她哭泣得起起伏伏的肩膀。
「不要緊,我哭哭就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