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節

星期六的中午,劉慰祖按照約好的時間到××銀行門口等庄靜下班。庄靜是在一個月前調回總行的。自從她調回來,他便每天都要跑一次城裡,常常是等待她下班,然後一同去吃晚飯,再到河邊或郊外,僻靜人少的地方去散步談心。

庄靜出來了,新做的頭髮,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薄呢套裝,塗著淡粉色口紅,抹著藍眼膏,艷麗得路上的行人都要回過頭張望。

「好漂亮,收拾得像要去赴大宴了。」劉慰祖笑著打量她。

「天知道,到你們家做客比赴大宴會還讓人緊張呢!」庄靜嘟起小嘴。

「記著,我祖母無論說什麼,你都聽著,可別反駁。」

「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跟我父親要多談銀行業務,會計統計什麼的。」

「我好像是專程去討好的,也許只不過是白費力。」庄靜忽然又擔心的患得患失。

「哪裡會?別亂想。」他說。心裡其實知道庄靜離劉家選媳婦的條件差得遠。如果他能冷靜的憑理智選對象,也不會挑選她。無奈愛情是這麼無可理喻的事,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震撼的,就直覺的感到認識她,熟悉於她的一切,非要愛她,獲得她,也非得到她的愛不可。他們已經交往了半年,從一開始便是沒有保留的熱戀。對於庄靜的一些小毛病,他也不是沒看到,譬如:她太注重外表的修飾,太陶醉於自己的美麗,也太喜歡對異性表現她的魅力,而惹起他的忌妒之心。她時而大談命相學,時而大談金錢,讓人弄不清她到底喜歡什麼?但庄靜的優點也是說不盡的。她坦率、活潑、能言善道、腦筋靈活,熱情得像一團火,又那麼美艷。交往了半年,他只有愈來愈受她,愈來愈不能沒有她,如果一天不見,他這一天就會像缺了什麼。他認為庄靜的吸引力是無人能抵禦的,連祖母和父親也抵抗不了。想到這兒,他的信心又來了。

「他們會喜歡你的,誰都會喜歡你,庄靜。」他深情的說。

因為知道庄靜要來吃午飯,他父親拒絕了一個宴會而特別留在家裡。當他帶著被劉家的豪華氣派震懾住了的庄靜,走進他祖母專用的內客廳時,祖母、父親、繼母早就等在那兒了。

祖母坐在鋪著猩紅色軟墊的太師椅上,穿著真絲袷袍,頭髮抿得一絲不亂。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耀眼的翡翠戒指。父親和繼母分坐在祖母的兩旁。他和庄靜進去時,他們三個人正在談笑。

「奶奶,庄靜來了。」他牽著庄靜到祖母眼前。

「啊——」他聽到祖母隱隱的低呼了一聲。也注意到,本來正在笑眯眯的祖母,從庄靜進來的一刻,臉色就驟變,不單笑容在剎那間消失,彷彿還有些驚懼和疑惑。父親的反應和祖母一樣,只是顯得更緊張,他僵站在椅子前,眼鏡片後面的眼光是驚慌的。

「庄小姐別客氣,隨便坐。」繼母倒是和平常一樣的從容和婉,笑吟吟的過來招呼。

庄靜被屋子裡的空氣弄得愕住了。感激的對繼母笑笑,再朝他瞄一眼,便不安的坐在沙發上。

「庄小姐府上是哪裡?」祖母到底是祖母,早已恢複了一向的高貴威嚴和鎮定,眼光銳利的打量著庄靜。

「是湖南。」庄靜謹慎的答。

「唔,湖南。」祖母對「湖南」似乎有特殊好感,臉。上又有了笑容。會心的朝父親看了一眼。「你母親也是湖南人?」

「也是的。在來台灣前,母親一直在湖南。」

「黃,是你母親的本姓?」祖母又問。

「是。母親娘家姓黃。」

「湖南,魚米之鄉啊!好地方。可惜我當年在上海念書,做學生嘛,就忙著用功了,也沒能去看看。」父親也恢複了自然,開始發揮他最擅長的交際辭令。「聽說庄小姐在××銀行服務?」

「是的,已經工作快三年了。銀行工作是枯燥一點,不過整個的說,也還算有意義,對整個工商業的推動多少發生了一些作用。」庄靜從容不迫,伶牙俐齒的說。

「對的,對的。現在台灣的銀行業務非常上軌道,對於工商業的發展很有幫助。」父親果然對這個題目大感興趣。

祖母不說什麼,一對銳利的眼睛仍不時的打量庄靜。

「庄小姐在哪一部門工作。」繼母也沒話找話的問,其實他早說過,庄靜在營業部。

「我在營業部存款科。」庄靜和婉的微笑著。說話的時候,嘴唇上邊的大黑痣閃閃動動,襯托得她有種逼人的嫵媚。「伯母,叫我名字好了,別叫小姐。太客氣了。」

「好呀!叫名字也好,你的名字真漂亮,莊重安靜,就像你的人。」繼母笑著說。顯然是十分中意庄靜的。

「還是叫小姐吧!人家莊小姐是社會上做事的人,不比慰祖的那些同事,都還是半大孩子,呼名道姓的沒關係。」祖母客氣的說。又轉對他道:「你看人家莊小姐多懂事,倒是做事的人,不像你,還是個傻小子。」

祖母的話把幾個人都逗笑了,他尤其開心,認為祖母已同意了庄靜,這使他擔著的心思放下了一半。

「奶奶,我正跟她學怎麼待人接物呢!」他笑著說。

一頓飯吃得非常融洽。美娜和惠娜部爭著要坐在庄靜旁邊,結果是左右兩旁一邊一個。飯後兩個人又纏著庄靜給講故事,講完故事又帶庄靜去看他們的房間和玩具,看完了又不停的問東問西。庄靜一面用白紙給疊著猴子、小鳥、青蛙之類的玩意,一面耐心的回答。兩個小女孩的心整個被她征服了。

庄靜的應對這樣得體,一家人都這樣對她滿意,事情看來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在送庄靜回去的路上,劉慰祖說:

「你真會說話,我們一家人都被你征服了。」

「真的嗎?我覺得你祖母不喜歡我呢!」庄靜悻悻的說。

「沒那話。那是你還不了解我奶奶。我奶奶不同於一般的老太太,她一輩子做貴夫人,被人尊敬慣了,所以總有點冷冷的、擺架子似的。其實她心腸熱得很,我看她對你很滿意。」

「是嗎?但願如此。」庄靜還是不太愉快的說。

庄靜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送過庄靜回來後,祖母就開門見山的表示了態度:

「慰祖,你要跟這個庄靜疏遠,這個女孩子劉家不歡迎。」

「奶奶,為什麼?庄靜有什麼不好?」劉慰祖困惑的問。

「她母親是個擺算命攤子的。我們如果跟這種人家做親戚,不要讓人笑掉大牙。」祖母嗤之以鼻的冷笑兩聲。

「奶奶,她母親做這一行是沒辦法,是為了生活。」劉慰祖求助的朝父親和繼母看看,想不到他們的態度也變了。父親重重的垂著眼皮,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繼母也在躲避著他求助的眼光,好像就怕他求她似的。「在沒請庄靜來家吃飯以前,不是對這一點已經取得諒解了么?不是早已經知道她的家庭環境了嗎?」

祖母和父親望了一眼,兩人都有些語塞。祖母仰仰她尖尖的下巴,道:

「她的那個長相我也不喜歡。」

「奶奶,庄靜不是長得很好嗎?人家都說她漂亮。」

「那叫什麼漂亮,妖里妖氣的,這樣的女人絕對靠不住。」祖母武斷的下了評語。

「慰祖,你大學才念到第三年,談婚姻還太早,這個女孩又比你大,社會氣也重,不適合你。你應該理智一點,慢慢的和她疏遠。」父親拿下嘴上的雪茄煙,指著他說。

「你不要再帶她來家,我不願意看到她。」祖母說完,挺著筆直的脊背走出去了。隨後父親也離去,只剩下繼母在收拾茶具。

「媽,到底是為了什麼呀?庄靜做錯了什麼呢?為什麼奶奶和爸爸都突然不喜歡她了?」劉慰祖湊到繼母身旁,心不在焉的幫著撿拾桌上的東西。

「慰祖,你還年紀輕,交朋友的機會還多得很,不要認準一個目標不放。」繼母和善的,帶著些同情的,答非所問的說。

「可是到底為了什麼?」

「因為你奶奶和你爸爸顧慮你的前途,認為她對你不適合嘛!」

「為了我的前途?」劉慰祖咀嚼著這句話,回到樓上自己房裡,仰面躺在床上。

他看出事情絕不這麼簡單,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內,那原因是什麼呢?他做了許多假設,做完又覺得每個都無可能性而全部推翻。而且肯定無論因為什麼原因,都不會削減他對庄靜的愛,他對她的感情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動搖的,這一點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決定了——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太奇妙了,他覺得從來就認識她,她那張帶幾分妖艷,嘴唇上有顆大黑痣的臉,對他一點也不陌生。他一直認為這是「宿緣」,是前生註定的。現在祖母和父親竟然因為對庄靜有成見,來破壞他與庄靜的愛情了。他為此情緒大壞,終日不說不笑,陰沉著臉,跟眾人之間有意的疏遠。他的仇視態度使祖母和父親難以忍受,過了兩星期,便自動的找他談這個問題。

「慰祖,你不應該一天到晚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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