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節

×大學附近新開了一家小銀行,是××銀行的分行,離學校步行只五分鐘的路,方便得彷彿是專為這個學校的師生員工們設立的。從銀行開張那天起,來來往往的便多是×大學的人,一些家住在外城的學生,家中匯款、存款,尤其要借重這家銀行。

劉慰祖有一筆數目不是很小的款子,存在城中區的銀行里。那是他通過聯考被取入×大學時,父親獎勵他的禮物。父親曾說:「我不要像很多父母那樣,每個月發給孩子多少零用錢,我要你練習自己支配用度,把幾萬塊錢一次給你,做你一年的零用。以後每年會再給。你學經濟,將來還要管家業,管大錢的人要先從小錢管起,你就隨自己的意去支配吧!」

劉慰祖很能控制預算,雖然經濟比一般同學寬裕多多,卻也不願隨便揮霍浪費。他把款子存在城裡,需要用時便去取出一些。一年過去,只用了半數,而父親早又把另一筆錢存在他的帳戶上了。

今早他收到銀行的通知單,說他的戶頭上又增添了五萬台幣。拿著那張單子,他不禁想:「每次提款都要特別進城,費事又耽誤時間,為什麼不把錢轉存到學校附近新開的銀行里呢?」他決心下課後去打聽一下。

劉慰祖穿著進口貨的皮甲克,兩手插在甲克口袋裡,邁開穿著褲線熨得筆直的法蘭絨褲子的長腿,瀟瀟洒灑的走進只有一間門面大小的××銀行分行。

小小的櫃檯前只坐了三個人,加上裡面的三四個,整個銀行也只有七八個工作人員。

他進去時,正趕上下班前。裡面的顧客很少,幾個工作人員,有男有女,都在忙著結帳。他站在櫃檯外,朝裡面張望,期望有個人過來為他解答有關存款的問題。他站了好一刻,也沒有誰來理會。那幾個工作人員不是忙著打理別的顧客,就是在悶著頭算帳。

「喂,請問,你可有時間——」劉慰祖向櫃檯里一個正低著頭按計算機的女職員問。

「請問你要做什麼?」那個女職員不等劉慰祖說完,已站起身來到櫃檯前,和他隔了櫃檯對面看著。

「喔——」劉慰祖隱約的叫了一聲,便像塊木頭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個女人是誰?怎麼這樣面熟?一定是在哪裡見過,對,一定是在什麼場合見過。她給他的印象怎麼會奇異、震撼到這樣強烈的程度?那張臉——一張閃動著兩隻墨黑的眸子,顴骨微微突出,抹著薄薄的胭脂,艷麗中透著點憂鬱的臉,對他是多麼的熟悉。熟悉得好像天天、時時在他的視線里、意念里,或者根本就屬於他,特別是她那塗了猩紅色唇膏的美麗嘴唇邊上的一顆大黑痣,太熟悉了,也太親切了?她……她是誰呢?

「請問,你到底要什麼?」那個長了一顆大黑痣在旁邊的嘴唇又問。

「請問你——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舌頭像是失了控制的機器,忽然冷子著來上一句:

「我叫什麼名字關你什麼事?」那張艷麗的面孔板得像技呆板的人造化,一點笑容也沒有。「你到底有事情沒有?沒有的話我還有工作呢!誰有工夫開玩笑。」她又冷冷的說。

「啊——」他又輕吁了一聲,為自己的失態羞紅了臉。「對不起,我——」他不知嘟囔了些什麼?一溜煙逃出了那家小銀行。慌得就像有誰拿了手槍在背後追趕,一連快步走了好幾條街才停下。「我是怎麼了?不會是得了神經病吧!」他摸摸腦袋,自言自語的說。

存款的事完全沒辦,人倒丟到了家,這家銀行他是再也不敢去了。不單不敢再進去,連經過那個小窄門都要避免。如果讓那個嘴唇邊上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女職員看到,可真不好意思呢!說不定她已把他那天的失態,當作笑話講給另外的幾個行員聽了,說不定他們以為他真是一個神經病,或是一個登徒子小流氓之類的人物……想到這兒,他感到胸腔里的心都在發痛,臉孔熱得像發燒,一種羞恥與絕望混合成的痛苦情緒,壓迫得他幾乎要毀滅自己。

如果他不在乎那個女行員,也就用不著注意她對他的印象了。不幸的是他非常在乎她對他的觀感。甚至有幾次想換上講究的衣服,用最從容優雅的態度,到那個小銀行再去轉上一圈,挽回她對他的惡劣印象。他也真那麼做了,可恨的是,到了銀行門口勇氣就消失得一點也不剩。於是又垂頭喪氣的縮回來,回來後又念叨著她對他的壞印象和蔑視,又詛咒自己、惱恨自己。

有次他正過街往銀行門口走,不料她突然和一個男同事匆匆從裡面走出。他連忙躲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後面,睜大著眼睛注視他們:她穿了一件米色的套頭絨線衣,下面是咖啡色短裙,腳上踏著一雙裸露腳跟的高跟鞋。她從短裙中伸出的腿,又長又白又圓潤,美極了,他驚羨得發出隱約的嗟嘆之聲。陪伴她的那個男職員,梳了個光溜溜的大包頭,穿西服打領帶,一臉銅臭氣,對,一臉銅臭氣。這個人他常在路上遇到,那天他到銀行去時,也看到他在和顧客打交道。那樣一個平庸的男人,竟有幸運陪著她在街上走,而自己只輪到躲在車屁股後面偷看,這還像被男同學嫉妒、女同學傾羨、教授們重視的劉慰祖嗎?他不平、嫉妒到了極點,幾乎想去和那個男人撕扯著打上一架。當然他並沒真的那樣做,他的教養使他永遠不會那麼做。

劉慰祖整天垂著頭,斂著眉,沉默得像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他肯定自己是愛上她了,既無法從那感情里解脫出來,也無勇氣去向她表白——那隻會更惹起她的訕笑和輕視吧?更知道不該去愛她;在他自己、他的家人,以及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意念里,都不會認為劉慰祖該愛上一個小銀行里的小職員。但他卻是真真正正的愛上她了,愛得那麼猛烈,毫無掙扎的可能。

這份感情令他太痛苦,他曾想到自殺、最後想到轉學,想:離開這個環境也許就淡忘了。

暑假很快的到了,放假前夕,他以訣別的心情,決心鼓起勇氣再到那家小銀行一趟。預計只停留三分鐘,只看她一眼。這一眼,意味著與折磨了她幾個月的初戀告別,意味著他對這段痛苦人生的肯定和體認,如果她要笑嘛?就叫她和他們那一堆除了算帳管錢,別的什麼也不懂的人去笑吧!反正他暑假後決定不來了,非轉學不可。主意已定,那天他便挺胸昂首,像個即將就義的勇士般,闖到銀行里去了。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她正站在櫃檯後面,瞪著大眼睛朝門口注視。他像中了陷阱的困獸,一進門就掉進她的視線里,想逃也不可能了。他傻傻的望著她,正不知該怎麼安置自己,她竟先開口了。

「劉先生,好久不見了。」她微笑的說。聽她的口氣,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又彷彿兩人已是非常相熟的朋友。她居然知道他姓劉,還說「好久不見了」,這可是怎麼一回事呢?他迷惘的看著她,不知所措。

「劉先生,請你過來。」她向他招招手,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很長,指甲上塗著帶銀光的蔻丹。

「你叫我?……」他走到櫃檯前,訥訥的說。

「嗯。我叫你。你不是叫劉慰祖嗎?」她說著又笑了。笑的時候,唇邊的黑痞看著可真俏皮。「你不是問我的名字嗎?我叫庄靜。庄是村莊的庄,靜是安靜的靜。」

「喔喔——你的名字很詩意。」他笨拙的齜牙笑著說。

「劉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在我們銀行辦呢?如果有,可以告訴我,我會儘力替你解決。」庄靜收起了笑容,很是鄭重誠懇的。

「喔喔,是這樣的,家父在我名下存了一筆錢,是給我每個月零用的,現在存在城裡的××銀行總行里……」他在感動之餘,便一五一十的,把整個事情說了。

庄靜用心的聽著,兩隻墨黑的眼珠不時的直視著他,塗著淡色唇膏的嘴唇間或蠕動一下。待他說完,她頗有把握的嫣然一笑,明快的道:

「就是這件事嗎?好辦得很,明天你到×銀行去一趟……」

從銀行出來,劉慰祖已經換了一個人,幾個月來積壓在胸懷中的鬱悶,找到了纖解的通道,已全部排遣出去了,他覺得從來沒這麼輕鬆愉快過,也從來沒這樣充實幸福過。她的一顰一笑,一轉首一凝眸,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深深的刻在他的腦海里,他回味著她的言談,她對他友善的態度,感動得心跳都加快了。但他還在苦苦的尋思:何以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面熟,彷彿已認識多年了呢?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舞會裡?友人家?還是街道上?思過來想過去,又好像並沒在任何一個場合見過。那麼,她到底是誰呢?他實在想不出在哪裡見過她。也從沒聽過庄靜這兩個字。想到最後,他認為只有用佛家的「緣」字來解釋。他和她一定是在前生見過。對,一定是的,他真的這麼相信。並且為這個不平凡的再世之緣益發的感動了。

存款的事庄靜第二天就給他全部辦好,當她把存招交給他的同時,也接受了他去咖啡館坐坐的激請。

夏日的黃昏後,滿街人潮,空氣里擴散著悶人的溽熱,咖啡館裡的冷氣倒是清涼沁爽的。他和她,對坐在角落上的火車座里,他要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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