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劉慰祖酒喝得太多,一夜睡得好沉,連夢都沒有一個。要不是外面的鳥兒叫聲太大也太美,他保不定還能繼續睡下去。
他睜開眼睛,見一道道的紅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擠進來,使得地中央的部位像鋪了一塊四方形的光毯,照亮了屋子裡的幽暗。
「我在這裡是個極不受歡迎的人,我要立刻離開。」是他醒來後的第一個意念。
看看手錶,已是十點。如果動作快一點,說不定可以趕上十一點半開往巴黎的那班車。
他想著就起來,收拾好了背囊再推開百葉窗。
窗外是另一個世界,太陽好得讓他禁不住要驚嘆,而那條在陽光中閃爍、細長如帶的納卡江,美得令他幾乎不願離開海德堡。幾隻麻雀在窗下的梧桐樹上跳著、叫著,他看著它們,看了好一會才捨得把窗子關上。
他下樓就看到王宏俊。王宏俊站在樓梯間,搓著兩隻手,像有什麼焦急的事待解決,又像等什麼人。
「咦?怎麼把大包袱也背下來了?」王宏俊指指他的背囊。
「我要走了,趕十一點多那班車。」
「唉,你總忙著走做什麼呀?去哪裡?」
「誰知道去哪裡?大概還是巴黎。」
「算了,別去了,巴黎你也沒有熟人,去了還是流浪漢。」
「難道在海德堡我就不是流浪漢?」劉慰祖把背囊往地上一丟,牽著嘴角笑了。
「你在海德堡還是什麼流浪漢,這裡有你的朋友。」
劉慰祖笑得更深了,是帶著嘲諷意味的笑。
「朋友?到現在我還有朋友?」他指指自己的鼻尖。
「為什麼沒有?你當我們都是誰呢?」
「唔——」劉慰祖有點語塞。
「來,來,慘綠的老少年,你吃早點,我陪你說話。」王宏俊把劉慰祖推到廚房裡,動手給他弄早餐,忙著燒咖啡煮雞蛋,切麵包拿黃油和果醬。
「你熟練得像個廚子。」劉慰祖坐在小桌子前,點上煙慢慢吸著。「伊麗莎白和小孩們呢?」
「今天伊麗莎白的堂嫂過生日,她帶著孩子趕熱鬧去了。我特別留下來陪你,待會咱們去貝克家吃午飯。」
「可是我吃完早飯就要走。」
「算啦,算啦,你往哪裡走,你就暫時安定一下吧!你別忙著說不,等我先說完。」王宏俊急切的止住劉慰祖搶話,一方面已把熱騰騰的咖啡給他端到小桌上。「今天一早郭新治就來電話,他說:『老王啊,咱們可不能叫慰祖再流浪下去,要想辦法讓他定下來。』你看,朋友對你多關心,你怎麼可以說走拍屁股就走?」
「我昨晚上借著酒勁,大撕這些文明人的假面具,他恨我都來不及吧?還認我是朋友?」劉慰祖懷疑的說,開始慢慢的吃著早餐。
「恨?由哪裡說起呀?誰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誰都可以意見不同,動不動就恨還得了。」王宏俊坐在劉慰祖對面,喝著他新沖的茶。「老弟,在某些時候,人要寬厚、裝傻、隨俗,做個你所謂的『傻快樂』,譬如像兄弟我。」
「所以我很佩服你。」劉慰祖調侃的看著王宏俊。
「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夠真。你一點也不佩服我,不單不佩服我,你根本不佩服任何一個人。不過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學學我的生活態度。」王宏俊比了個手勢,阻止劉慰祖打斷他的話。「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什麼都不會說,你是我的朋友,我要是不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未免於心不安。慰祖,你不能再把自己作賤下去,你要回過頭來重新生活——」
「怎麼樣重新生活?」劉慰祖笑著問。
「正正經經的做點什麼!定下來,回到正常社會過正常人的生活。慰祖,你非得改變一下生活方式不可,你這算什麼?三十大幾眼看快四十的人了,過的日子像個嬉皮。這怎麼行?簡直糟蹋了你的聰明才智,也對不起你的父母。想想看——」
「嘻嘻……」劉慰祖小聲笑個不停,笑得王宏俊說不下去了。王宏俊翻著眼睛問:
「你笑什麼?」
「我笑我已經猜到你下面的話了。」劉慰祖止住了笑。
「下面什麼話?」
「我想再說下去就是叫我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了。」
「就算我真那麼說也不可笑,你該有個家。」
「哪個發了瘋的女人會跟上一個流浪漢?」
「所以我說你得定下來。」
「怎麼定?」劉慰祖又想笑。
「別笑,我已經替你答應了。等會陪你到一位譚先生那裡去。老郭說譚先生要開餐館,托他找人給做設計工作。他現在靈機一動想到你,你不是也做這一行嗎?所以叫我跟譚先生聯絡,我剛打過電話,你吃完了就去——」
「你替我答應了?」劉慰祖有點責怪的。
「替你抓住了這個機會,做不做的決定權在你。去談了再說。」王宏俊見劉慰祖的神情不愉快,繼續解釋道:「慰祖,朋友們實在是不忍見你這樣下去,希望你定下來。我們的構想是:你不如在海德堡開個美術工藝社,資金方面大家可以想辦法,我保證儘力。」他拍拍胸脯。「我也希望你摘下有色眼鏡,好好的戀次愛,把你那危險的人生觀改改。」
「老王,好朋友,你為我想得太周到,對我希望得也太多了。」劉慰祖站起身連著拍了王宏俊幾下肩膀。「只怕我會讓你失望。至少,我知道是不會『好好戀次愛』的,我根本否認愛情,我跟女人交往,目的只有一個——」
「別說了,我知道你那個目的。」王宏俊的圓臉上掛著愁苦和無可奈何。吁了一口氣,又道:「記得你說過,曾經愛過一個女人,結果是被騙,很恨她。到今天還恨?」
「還恨。那個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遇到,我都要報復。要把她給我的痛苦還給她。」
「那又何必。」
「那沒辦法,我這個人就是容不了欺騙和虛偽,對於這種人我永遠不原諒。」
「慰祖,我認為能饒人處且饒人。」
「老王,我不能。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
「我想再問你一句:你這麼做對你自己,對別人,都有什麼好處?起什麼作用?」王宏俊嘆著氣。
「大的好處大的作用是沒有,小的有一點。好處是我不必再去敷衍那些偽君子和說謊者,不必再受約束。到底把自己從那個可笑的圈子裡解脫出來了。作用嗎?最讓我想起就會開心得直笑的是,報復了好多人。」
「報復了誰?」王宏俊困惑的縮起稀疏的眉毛。
「報復我們劉家的祖先,你要我爭氣,我就偏不給你爭;報復我祖母,她希望我娶個高貴千金做劉家的孫少奶奶,好讓她抱曾孫子。我偏連婚也不結,把她的曾孫子也耽誤了;當然更得報復我父親,他指望我念個博士出來,給他爭面子,還等著我繼承他的事業。對不起,我可沒那興趣。」
「這是為了什麼呀?慰祖,我真不了解你,我們怕真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王宏俊差不多絕望的說。
「老王,你知道的,我曾經是個很乖很乖的傻快樂,預備做一輩子傻瓜蛋的。可是那些人,居然把我那點可憐的傻夢整破,把我的人生一段段的毀壞,實在太卑鄙太殘忍也太可恨了。我的報復實際上是跟他們同歸於盡,可憐得很。」
「喔——那麼,你去不去那個姓譚的華僑家呢?」
「就去轉轉吧!」劉慰祖又點煙,已是第三支了。
「你抽煙大多,肺怎麼受得了?」王宏俊又隱約的嘆氣。
「誰管肺受不受得了?」劉慰祖重重的吐了一大口煙,任性的揚揚眉毛。「像我這樣一個沒法子再做傻快樂的人,早已看開了,絕不肯為了多活兩年而委屈自己。生命並不值得我為他吃那樣的苦。我也不像你,覺得生命那麼可愛。」
「生命是可愛的,人人這麼覺得,如果你不這麼覺得,那是你反常,不是別人不對。」王宏俊說著改變了口氣,和善得像在哄一個小孩子。「所以,慰祖,你一定得定下來。」
「我東漂西盪慣了,定不下來了。」
「瞎說,從沒聽說過誰有流浪的習慣,你又不是吉普賽人。快去吧!快要十一點了。」
姓譚的華僑住在一幢公寓大樓的三樓。劉慰祖和王宏俊乘電梯上去,不等按電鈴,門就已經打開了。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站在門裡,他穿著鐵灰色的整套西裝,雪白的硬領襯衫,打著素色領帶。見他們上來,他笑著說道:
「家棟眼睛好,從窗口看到你們來了。」
「這位是譚允良先生,這是我的老同學劉——」
「劉浪。」劉慰祖鄭重的自報姓名。
「好瀟洒的名字,一聽就是個藝術家。不過我可不敢叫這個名字,我流浪流怕了。」譚允良幽默的說。
他們剛在客廳坐定,一個身材細高面目清秀的男孩子就靦靦腆腆的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