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節

劉慰祖拿著王宏俊給他的五百馬克,獨自遊逛了兩天,到過附近的小城,坐過不同的啤酒館,有一天沿著納卡江步行往上走,直到下午才回來。

十年以來,他一直做劉浪,努力要忘記以前那個可憐復可笑的劉慰祖。但到了海德堡這地方,劉慰祖竟整個復活,劉浪反而逐漸消失了。他無法抵抗也無法躲藏的,又回到了往日的劉慰祖。有關劉慰祖的一切悲悲喜喜,像納卡江洶湧的江水般,滾滾的朝他奔來,將他淹沒。

多時以來,他以為自己是個早已從世俗世界中解脫了的人,所謂人世的喜怒哀樂,在他的身上已發生不了任何一點感動的作用。能那麼徹底的從他所痛恨、厭棄、鄙視的骯髒虛偽的舊環境中掙脫出來,是他頗引以為傲的一項成就,是極端成功的報復手段,痛快而又解恨的事。想不到的是:到海德堡尋舊,竟把舊日的一切都尋回來了。它們仍然像往昔那樣折磨著他,噬蝕著他的心,彷彿這十來年的努力都付諸了流水,劉慰祖還是劉慰祖,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一步也沒有從舊有的圈圈中邁出去。

這個感覺使他痛苦,也促使他想快快的從這種痛苦中逃走,去繼續流浪生涯。

「老王,我明天一早要離開了。」沿著江岸跋涉了十公里歸來,正好王宏俊下班回家。見面他便對王宏俊說。

「明天離開?那怎麼行。這兩天我醫院的事太忙,病人都是約好了的。也不能請假陪你,想跟你好好的談一談也沒有功夫。你來海德堡是舊地重遊啦!多待幾天吧!」

「舊地新地對我都沒什麼分別,反正到哪裡都不能久待,都想快快離開。我想還是走掉算了。」

「不要走,真的,既然來了就多待幾天。我已經邀了郭新治他們星期六來吃晚飯。我故意賣個關子,說是要給他們一個驚奇。」王宏俊見劉慰祖不太有興趣的樣子,以為他落魄到這個程度,自慚形穢,羞於見到舊日的同學。便又試探的問:「怎麼?你不喜歡見到他們嗎?」

「無所謂喜不喜歡。你叫我多留幾天我就多留幾天好了。」劉慰祖聽得出王宏俊話中的含義,心中有點好笑,又說:「你別看我浪蕩子一個,見國王我也不比他低的。喂!老王,我再待兩天是行,伊麗莎白受得了我的煙癮嗎?」

「你又沒正經的了。」王宏俊只好賠笑。

星期六那天天氣好得出奇,太陽一大早就出來了。劉慰祖吃過早飯就獨自出去閒蕩,王宏俊要陪伴被他拒絕。王宏俊問他要去哪裡?劉慰祖說要沿著江邊散步,往上走。王宏俊聽了忍不住笑:

「啊呀呀,原來慘綠的老少年要去尋舊夢去啦!那我就別打攪啦!」

劉慰祖逛夠了回來,已是午後,睡了一個大午覺醒來,太陽都快下山了。當他蓬鬆著頭髮,穿著拖鞋,兩隻手插在褲袋裡,晃晃蕩盪滿不在乎走進客廳的時候,王宏俊請的客人已全到齊。

他一進去,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怎麼樣?這個驚奇夠大吧?本人沒吹牛吧?」王宏俊搓著他那兩隻胖胖的,看來很滑潤的手。那動作讓人很容易想到他在產房接生前後,在水龍頭下洗濯的樣子。「你們想不到劉慰祖在海德堡吧?哈哈。」王宏俊好像有意要把氣氛弄得輕鬆,笑的聲音好大。

「這個驚奇可不小,怎麼失蹤了的慘綠少年忽然回來了呢?」郭新治第一個叫著,奔過來跟他握手。「你這些年跑到哪裡去啦!我們一打橋牌就想到你。喏,這是我太太,也是老海德堡,你總還記得。」

劉慰祖朝郭太太掠了一眼,認出她是當時常和林碧在一起的徐聰慧,也是學教育的。當年雖不是很美,倒也小小巧巧眉清目秀,看著滿聰慧的,絕不是今天這副福相。說也奇怪,為什麼人一長出福相來就看不出聰慧了呢?

「我記得,她不是徐聰慧嗎?」

「這位陳兄你記得嗎?當年在卡斯魯的,這位是陳太太。」王宏俊指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士,和一個打扮得很入時的年輕女人說。

「喔,原來是陳光明博士。我怎麼會不記得。」劉慰祖本還想說:「他不是追林碧追得見我就瞪眼的那個傢伙嗎?」但看看倚在陳光明身邊,笑得那麼單純的陳太太,便沒說出口。那時候陳光明追林碧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本來學理工的追起小姐來可以占些優勢,可借遇到了當年劉慰祖那樣的人,誰也要大敗特敗。陳光明追林碧追不上,他不必用勁去追,林碧就自動來接近。這其間的差別太大,所以陳光明見他很少說話,多半瞪瞪眼睛就過去。見陳光明在座,劉慰祖忍不住惡作劇的想:「這可有好戲看了。」

寒暄完畢,王宏俊給倒飯前飲用的開胃酒,劉慰祖照例要每天都得喝兩三次的威士忌。他端起酒杯正要坐下,就聽到陳光明問:

「劉兄在哪裡高就?」

「在——」劉慰祖注視著陳光明正在微笑的面孔,直覺的認為這句話的全部詞句是:「你在什麼地方鬼混啊?你怎麼看來像條喪家之犬,可怕得緊啊!」

「在——」劉慰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摸摸小鬍子,「在天地之間。」口氣和態度都是認真的。

他的話再度令眾人吃驚,陳光明窘得面孔泛紅。

「真的,這些年你跑到哪裡去啦?走的時候連再見都不跟我們說一聲。你現在搞些什麼?」郭新治的語氣和十年前一樣,彷彿很夠交情似的。

「有人說:劉公子瀟洒,又會划船,可別是駕著一隻小船到五湖四海里飄蕩去了吧?」徐聰慧開起玩笑。

王宏俊見到劉慰祖半天不做聲,只把兩隻腿伸得老長的在喝問酒,以為他又被窘住了,連忙清清喉嚨,誇張的道:

「各位總還記得咱們慰祖老弟當年的丰采,那時候他年少英俊,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是這一帶老中里的頂尖兒人物。」

「聽你的口氣,好像我今天是要文才沒有文才,要人才沒人才,是個頂吃癟的人物。」劉慰祖挺幽默似的說。

「劉兄好像是念經濟的,現在做本行的工作嗎?」陳光明又把話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好像非要弄清楚劉慰祖的來歷不可。

「我——陳兄做什麼工作?」劉慰祖明知故問。

「我是七十三年拿到博士的。從那時候起就在××汽車公司工作,已經做了八九年啦!現在算是研究部動力學組的主任。」陳光明正了正眼鏡,也正了正坐的姿態。

「哦,主任,不簡單啊!」劉慰祖且感且嘆的,又轉對郭新治:「老郭,聽說你在教中文?」

「對呀!我在漢學系教書,也是拿到學位就開始干,教了七年啦!」郭新治呵呵的笑了兩聲,又道:「徐聰慧老吵著要回台灣。我說:『且慢吧,我要在海外散布中華文化的種子呢,怎麼可以隨便離開崗位!』呵呵。」

「喔,你是教授,老王是醫生,陳兄是科學家,各有所成。都是時代的中堅分子。」劉慰祖讚許的點點頭,燃上一支煙來吸,一吸就吸個沒完。

「慰祖是個不平凡的人。」王宏俊覺得有替劉慰祖解除窘迫的義務,鄭重其事的道:「以前我們只知道他功課好,人體面,家世好,有才氣,可弄不清他的才氣有多高?慰祖老弟的才氣是了不得的。他現在是專業畫家,憑著一隻彩筆,走南闖北,行跡遍及全球,為的是宣揚中國藝術,目標倒是跟老郭一樣呢!不過慰祖除了畫國畫之外,也畫西畫,還做美術設計工作,藝名叫劉浪——」

「流浪?……」幾個人異口同聲的。

「算了,你別替我瞎吹了。」劉慰祖用手做了個制止的姿態。「你以為我發窘了,感到自慚形穢羞於啟齒了,是不是?忠厚的老王,你別亂擔心。」他不在乎的笑笑。「念書、成家、立業,為個人創造前途,為社會造福,在家做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在外面是支撐社會的大柱子。這像是一條鋪了鐵軌的軌道,人人得順著它走,不然就不對了。」

「我認為這條軌道是正路,並不錯。」陳光明說。

「看對什麼人說吧!對於自認是正人君子的,這條道路是再正也沒有啦!可是對於有些人,譬如說在下,就不稀罕那麼走。坦白的說:我今天就是個流浪漢,憑著能畫幾筆,十年來東漂西盪的也沒餓死。你們問我做什麼?我的經歷就這麼簡單。」他張了張兩隻胳膊,再抽煙。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接不下話去。過了好一會,郭新治才以無限同情的聲調道:「慰祖兄,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會如此?以你的背景和條件,實在不應該這樣偏激。」

「我一點也不偏激,不過是拒絕再過欺騙自己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一般人都在過欺騙自己的生活?」陳光明頗不以為然的,連笑容也沒有。

「依我看是的。」劉慰祖倨傲的仰仰下巴。

「奇怪……」一直很少開口的陳太太嘰咕了一聲。

「這個道理我想不通,還需要你再解釋。」陳光明說。

「這個道理再明顯也沒有了,在我們周圍有多少不平的現象?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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