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節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遠遠的朝岸上觀望著。

祖母還是那樣子,腰乾子挺得筆直,薄嘴閉得繃緊,眼光銳利得像一把剛磨過的刀,讓人不敢跟她對著。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掃視了一會,隱約的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這地方好像還不錯。」

慰祖也在好奇的東張西望。遠遠的海岸上,一片連綿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眼前波濤起伏的海水,都讓他感到新奇,回味無窮。從離開北平那個終日終年禁銅著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個改觀了。在這以前,他從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這麼大,有這麼多不同的面貌。在這個新的天地里,他覺得自己像是大了許多,長了許多見識。雖然新的天地里沒有孟老師,他還是覺得比以往的舊天地好。聽到祖母說這地方不錯,他覺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應著道:「奶奶,這地方好,我喜歡。」

「你會更喜歡的。你不是總想上學去念書嗎?在這裡你是可以上學的。」祖母說。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學。」慰祖高興得聲音也提高了。

「別那麼大聲。奶奶告訴你什麼來著?大戶人家的孩子,從不會大吵大叫的——」祖母說著突然頓住,隔了好一會,才又帶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經在岸上等著我們了。」

「我爸爸在那裡?」慰祖緊張的踮起腳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過來搜過去的找。「哪個人是我爸爸?」

「從這裡看,」祖母指著岸上正對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間,那個穿灰西裝戴眼鏡的,不是你爸爸嗎?」

「噢!那個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著那個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樑上架著眼鏡的人。

慰祖對父親沒有絲毫記憶,一點模糊的印象是從母親和老丁夫婦和老梁口中得來。他知道父親是個很聰明、很好看、很清潔、不說粗話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叫人喊聲大少爺。氣派好、會講話、待人寬、又孝順,你爸爸對你爺爺奶奶都孝順,從小就聽話……」老梁曾不只一次的這麼說。

「你爸爸樣樣好,就是有點沒主意,容易上當、受騙。」祖母談起來,幾乎每次都以這句話作為結束。

第一次看到父親,慰祖的心情是激動的。

「奶奶,我喜歡爸爸,等會我要大聲的叫『爸爸』。我不喜歡那個穿紅襯衫的人,他給我棒棒糖哄著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過分興奮中,連自己也搞不清在說什麼。

「快住嘴!」祖母嚴厲的阻止他說下去。「你在胡說些什麼?哪裡有什麼穿紅襯衫的人?你怎麼總在做夢?不是告訴過你好多遍了嗎?不許胡說,不可以把晚上睡覺做的噩夢當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記不住奶奶的話嗎?」

「記得住……」慰祖慚愧的垂下頭。

「記得住還信口胡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以前那些事,就是說在北平大院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亂想想出來,和做夢夢到的事。不是真的,是假的。從此不要再說那些吧!不然人家會笑你,會說『劉慰祖都那麼大了,還分不清真假,還借口瞎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祖母的語調又恢複了平常的鎮定,有條有理慢慢的解釋。

「我記住奶奶的話。」

「我知道你會記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順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牽著他一隻手。

「我要孝順奶奶,也要孝順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順長輩。」慰祖背著書似的說出孟老師教他的一段話。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著讚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親劉繼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親和兒子。他並沒像別的接船的人那樣,在岸上就亂招手,高聲大叫要接的親屬的名字。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站得更突出一點,叫船上的親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穩了,搭上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們的面前。

父親見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媽,路上怎麼樣?累不累?」

「還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還禁得住,不累。行車都在里呢!老梁和老丁夫婦在看著。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經打發我的秘書洪先生帶著捐夫找他們去了。」

「你還用了秘書?」祖母顯得挺驚奇的。

「剛用的。很多事要辦,沒個人給打雜跑腿不行。這幾天就在各處看廠房。」慰祖盯著眼看他父親,覺得他說話可真和氣,就像在跟客人說話似的。

「你真要開工廠?」

「媽,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這種環境,靠祖先餘蔭過日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非得想法子創業不可了。我多少還到外國念了兩年書,總要做點什麼。」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個做錯了事,等原諒的孩子。語氣很不自然,有點羞羞澀澀的。

「有你這句話就好,你爹在地下也會點頭,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兩隻手扶著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親的面前。「看看吧!這是你的兒子,我給你帶來了。慰祖,怎麼傻站著發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聲。

「嗯——」其實父親早就在注意著慰祖了,現在則更仔細的端詳著。他白凈的面孔上閃過一陣像似很悲傷的表情。「這孩子長得滿好,看著也挺有規矩,都是媽媽教得好。」父親一雙修長的手,撫摸著慰祖的頭。

「可惜的是六歲都快滿了,還沒上學。」父親又嘆息著說。

「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語氣像鐵鎚打到釘子上那麼利落有力。「敢送他上學嗎?那女人把他拐走怎麼辦?她已經把他騙走過一次了。要不是她沒錢回上海,這孩子就被她給帶走,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們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他找回來呀?多虧老丁眼睛尖、門路多——」祖母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到這兒,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再說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熱鬧了,像偵探電影一樣,等有空再說給你聽吧!」

「我並不要知道那麼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樣了斷的……怎麼把她打發的?」父親鼻子兩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動著,聲音也有些顫抖。

「上次給了她五大條,說是一刀兩斷的,結果她不守信用,帶個男的上門來鬧。這次還是老丁給辦的,又是五大條。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離開不可,不然她沒個完。哼!她還沒本事鬧到台灣來吧!」祖母挺著腰仰著臉,不屑的冷笑著說。

「媽,你放心。如果她還在北平的話,她就一定不會找來了。今天早上看報,北平已經局部談和了。」父親頹喪的垂著眼皮。

「瞧你那神氣,好像還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腦子放明白點吧!那是個真正的爛貨,早就跟上別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為對不住她。」

「我沒有,媽。」

正說著,老丁和丁媽氣吁吁的過來了。

「你看,我們忙著照顧行李,也沒來跟少爺行個禮。」丁媽一張扁臉眉開眼笑的。

「老丁、丁媽,你們辛苦了,我不在家,多虧你們給費心照顧。」父親客氣的笑著說。「老梁呢?」他又問。

「在岸上呢!我叫他幫忙抬抬箱子。」老丁說。口氣和派頭都像個大將軍,很有權柄的樣子。「跟著祖父做過勤務兵的人倒是不一樣,是比老梁看著威風呢!」慰祖暗自想。

正說著話,只見老梁累得一頭大汗的奔來了。他見了父親就是一鞠躬:「少爺您好啊!東西全裝好啊!上車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車吧!有話回家談。」父親說。

「咱們是逃難來了,哪有什麼家呀!」祖母一向腿腳快,一邊說著已經往船下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後,默默的尋思著:「剛才祖母跟爸爸說的『那個女人』是誰呀?好像是指的媽媽呢!她不是告訴我:媽媽已經死掉埋在地下了嗎?不是說我所記得的那些事都是夢話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說嗎?為什麼她自己要說呢?不但說還怕媽媽會找了來!那麼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什麼是夢話?什麼不是夢話呢?唉唉,大人們的心好奇怪,好讓人難懂吧!」

慰祖的心裡裝著成堆的疑問,但他當然不會笨到問出來。他從來是聽話又崇拜祖母的,不會做讓祖母不喜歡的事,也不會問祖母禁止問的問題。他努力的設想著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個大院子里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做夢,不是真的。他強迫自己相信那是夢,是假的,漸漸的就真的那麼相信了。

其實他也無暇再去想什麼真假的問題,眼前的新天地美麗又開闊,新奇又真實,誰還有興趣去想那些既不可愛,又弄不清真假的舊日子。

父親把他和祖母帶到新安置的家裡。

「這叫什麼房子呀?滿地的草墊子,滿屋的紙拉門,像戲台上糊的布景,院子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長的小木橋,小氣得讓人不知道該笑好還是該氣好。這可不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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