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節

已經連續著下了幾天大雪,昨夜忽然又吹起了北風,風勢愈來愈緊,萬馬奔騰般的呼嘯著、吶喊著,震動得整個房子都在顫抖。

床上的孩子早被風聲驚醒了,張著大大的、帶著驚恐的眼睛,獃獃的望著漸漸泛著魚肚白的大玻璃窗。窗上薄如蟬翼的紗窗帘,遮住了外面不太明亮的光線,屋子裡便顯得更幽暗了。

孩子一動也不動,只是望著窗子出神,望著望著,突然尖著嗓子叫了聲「媽媽」,接著就嚎陶大哭。

房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一個身量矮胖,手大腳寬的女人。他認識那是丁媽。丁媽到床前捂住他的嘴,低聲問:「你怎麼了?做夢了?」

「我怕,我要媽媽……」孩子飲泣著說。

「又來了,不是告訴過你嗎?你媽媽死掉了,已經被埋在地下了,她再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也不會到這個家裡來了。你不可以再找媽媽。往後丁媽總跟你在一起,像你媽媽一樣。」丁媽先拍拍胸脯,再用她粗短的雙手握住孩子正在揉眼睛的兩隻小手。

孩子滿面孤疑,更吃驚的睜大了眼睛,注視了丁媽一會,又委屈的哭道:

「丁媽跟媽媽不一樣,我要媽媽……媽媽沒有埋在地下,昨天我還聽到她來找我的,我聽到媽媽叫:『還我娃娃,還我娃娃。』媽媽用好大的嗓子叫『娃娃、娃娃』,就是你拉住我,堵住我的嘴,不許我跑出去找媽媽的……」

「快閉住嘴,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哪裡有那回子事啊?你怎麼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做夢呢?笨死了!你說的那些事全是做夢,不是真的。」

「那不是做夢,是真的,我聽到媽媽在叫我:『娃娃、娃娃』,叫得好大聲。」孩子固執的說。

「胡說,是做夢,不是真的,沒那回事。你媽早死了,埋在地下了,變成了鬼,你再叫鬼就來抓你了。」丁媽扁平的圓臉上做著恫嚇的表情。

孩子獃獃的愣了半晌,突然又爆發似的哭叫:

「我不管,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噓,你怎麼還要吵?再吵我要擰你了。把你奶奶吵醒了你不怕啊?」

孩子彷彿沒聽到丁媽的話,一個勁的繼續哭叫著要找媽媽。

「你哭,你哭,真是踐人養的,告訴你好話你是一點都聽不進。」丁媽氣惱的說。一隻手伸進了被窩,緊接著那個叫娃娃的孩子就更尖銳的哭著道:

「不要擰我的腿,好疼……」

「賤人養的……」

跟著娃娃的哭叫聲,丁媽喃喃的咒罵聲,響起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娃娃止了哭,轉過臉,看到他祖母站在進門的地方。

祖母披散著長到腰部的頭髮,穿著一件拖到腳面,周身閃亮的緞子晨袍。她的長圓形的臉孔,一點也不像平日那麼又紅又白,神清氣爽的,而是泛著淡淡的青黃色,眼窩的顏色更深,是烏的。她定定的站著,一手捂著嘴連打兒個哈欠。

「他怎麼了?又哭又叫的?」祖母問丁媽。

「又說是要找他媽媽呢!」丁媽柔聲柔氣的答。一邊站起身走到祖母身旁,放低了嗓子,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了一陣什麼?娃娃只隱約的聽到:「……那女人來鬧的事他全知道,這孩子精啊!唬不了的……」

祖母的腰干挺得筆直,薄嘴唇鬧得繃緊,慢慢的踱到床前,垂下眼光盯著床上的娃娃。娃娃在祖母銳利的眼光下,立刻安靜了。

「不是告訴過你,不許再說找你媽媽?又忘了?你媽已經死了,被埋在地底下了,你叫也白叫,她也聽不到。好孩子,有奶奶疼你,有丁媽帶著你,還想媽媽做什麼?娃娃是大孩子了,要懂事,流眼淚多羞呢?」祖母對丁媽使了個眼色,意思要她出去。丁媽出去了,出房門的一刻,在祖母背後,對娃娃指她那又小又厚狀如肉丸子的嘴。娃娃即時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表示保證不會說出她擰他大腿的秘密。

「你要乖,要答應奶奶,再也不吵著找你媽。不然奶奶會生氣,會罰你跪,你不怕嗎?」

「怕。」娃娃怯怯的看著祖母。他是很怕祖母發脾氣,也嘗過罰脆的滋味。祖母一生氣,家裡就沒有誰再敢出聲。

「這就得了,你聽話,我就給你買小汽車、小火車、買槍、買大關刀。」

「還要騎馬的兵,還要會跑的飛機。」孩子補充說。

「對,還有騎馬的兵,還要會跑的飛機,還要別的什麼?……」祖母又許下了許多別的東西,那個叫娃娃的孩子,終於破涕為笑了。

「記住,以後不要再提找媽媽的話。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不再找了。」娃娃愣愣的說。

「人死了,就沒有了,找也找不到的。有奶奶帶著你,比你媽還好呢?你媽有錢給你買玩藝嗎?」

「沒有,奶奶才有。」娃娃傻傻的笑著說。

娃娃真的不再吵著要找媽媽了。他就實心實意的跟著祖母。但祖母是個忙人,不是邀了些奶奶們到家來打牌,就是到別的什麼奶奶家去做客。祖母不在家的時候,丁媽來照看他,丁媽的厲害他知道,所以他總是很乖,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譬如說。他不可以蹲在地上,腳只可以踩院子里的石板路,不可以踩到泥土弄髒鞋子。他的手掌要永遠保持清潔,隨時洗乾淨。他對人要有禮貌,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的屋子去問安,必恭必敬的道聲:「奶奶好。」來了客人,也要行禮如儀,有問必答。

「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

「督辦夫人教得好啊!將來要光耀門庭的。」

「將門虎子,是明擺著的道理嘛!」

每當誰這樣在祖母面前奉承,她只是傲然的笑笑,淡淡的道:「這孩子腦子好,是個有大出息的,像他爺爺。你們看他那後腦勺,不就跟督辦一樣,天生富貴相。劉家有這樣的後代,我也心滿意足了。」

「有這麼好的孫子還會不心滿意足嗎?督辦夫人。」聽的人差不多全會這麼錦上添花的奉承一句。這時祖母便會深深的看他一眼,眼光里有鼓勵、有讚美,彷彿在說:「聽到了嗎?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噢!」

娃娃的憨厚老實是出了名的,傭人們都知道。他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撒野打架,也不會調皮搗蛋,他中規中矩,談吐文雅,彷彿生來就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人們以這一點來讚美他,他啟己也懂得以此自傲,為了保持這分好名譽,謹言慎行的。

「你要做奶奶的好孫子。」祖母常常如此提醒他。

「好好,我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娃娃慷慨的一口答應。

在娃娃的世界裡,祖母是最重要,也是他最崇拜的人物。每當他看到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見到祖母時那種諂媚討好的嘴臉,必恭必敬的態度,他小小的心靈中,便不由得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和驕傲感。「奶奶是了不起的。」他常常這麼想。也常常以膜拜的神情看著奶奶,模仿著奶奶的言談舉止。

祖母的頭髮又濃又長,每天早晨丁媽拿柄牛角大梳子替她梳理。

「夫人的頭髮真好,又黑又亮,就像您身上拾袍的黑緞子面。」丁媽邊梳邊說,還要不停的嘆氣。

娃娃在一邊旁觀,看看祖母的頭髮,再看看她身上的黑緞拾袍,覺得一點也不一樣,而且他好幾次看到丁媽把什麼東西偷偷的塞在襖子的大襟里。有回趁丁媽不防備,他伸手進她大襟的口袋裡探了一下,竟是兩根很長的白頭髮。「你不是說奶奶的頭髮黑得像拾袍的緞子面么?怎麼有這麼長的白頭髮?我早看到奶奶鬢角上的白頭髮了,可惜奶奶眼睛不太好,看不見。」他老實的說。

「嗨!你這賤種。」丁媽背地裡常這樣稱他的,特別是在他做了使她不高興的事的時候。她一臉怒氣,粗短的指頭直掐到他的額頭上。「你不許胡說,這不是你奶奶的頭髮,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聽到沒有?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要是你胡說,就小心你的腿。」

「我不會說,我知道那是縫衣服用的白絲線,丁媽。」娃娃乖巧而討好的說。心裡卻在問:「可真奇怪,為什麼要把白頭髮硬說成白絲線呢?」但他永遠不會把這個疑問說出來,丁媽的手段和權柄他清楚得很。他好幾次聽到丁媽在祖母前編排園丁老梁的不是,說老梁貪吃懶做。結果祖母把老梁叫到跟前,結結實實的訓了一頓。其宴老梁整天做事,連話都很少說,這他是確實知道的。因此他更知道丁媽惹不得。

他們的院子極大,前前後後好幾進。院子里有迴廊、有魚池,有小橋和八角亭,還有比房頂高出好多的大樹。他們的大門是硃紅色,門上有兩個大金環,門口有兩隻石獅子。衚衕里也有別的人家,那些人家的大門比他們的小,門口也沒有石獅子。可是那些家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是娃娃早就注意到的。

「奶奶,我跟他們去玩好不好?」娃娃試著向祖母要求。

「不好。那些孩子野得很,你是有規矩的孩子,別跟他們玩,免得也被帶野了。」祖母說。

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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