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節

來到大門前,仔細看看名牌,沒想到那上面的字並不是「貝克」,而是「醫學博士王宏俊」。

這倒出乎他的意外,怎麼貝克家的房子屬於王宏俊了呢?再想想,他也就明白了,一定是王宏俊和許多學成的留學生一樣,在國外置產定居,買下了貝克家的房子。

「老王這傢伙居然能混上這樣講究的一幢房子,真是想不到,可見天下還是屬於傻快樂們的。」他不太服氣的想。

按過門鈴,出來個黑髮黑眼,東方人模樣的中年婦女。

「王醫生在家嗎?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剛回來,你等著,我去通報。」那婦人用十分拙劣的德語說。古怪的眼光從他的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特別多看了幾眼他背後的大包袱。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他對那婦人的態度反感透頂,可也不能不回答,沒想到的是回答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的難。他到底是誰呢?劉浪?還是劉慰祖?十年來他都是劉浪,劉慰祖其人早在這個世界上隱沒了,被他否定、擯棄了。無奈來到海德堡這地方情形就整個改變,好像環境就逼著他非恢複成原來那麼傻快樂不可,連克勞斯先生都記得他是劉慰祖,這……他到底是誰呢?

「你連名字也沒有嗎?」那婦人有點輕蔑的。

「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我叫劉浪。」他還是堅持做劉浪。

「好,你等等吧!」那婦人擺著一張冷麵孔進去了。過了不到兩分鐘,就聽到一個聲音傳出來:

「叫劉浪,這是誰呀?我哪有個叫劉浪的朋友哇!……」跟著聲音,王宏俊的五短身材,和紅光滿面的圓臉出現了。看到門外站著的流浪漢打扮的人,他像是見到天外飛來的怪物,眼鏡片後面的眼珠瞪得像兩顆桂圓。「你——」

「老王,還記不記得我?」

「劉慰祖,怎麼會是你?」王宏俊忙不迭的奔過來,兩隻手緊緊的抓住他那隻不提東西的左手,搖個不停。「什麼劉浪?開玩笑,你是想逗逗我嗎?上帝,你這可是哪一路的打扮,現代得很啊!還是個慘綠少年嘛!」

王宏俊一邊說一邊把他往屋子裡推。

「快進來,快進來。哎呀!真想不到是你,唉唉……」

「沒想到你還住在老地方。」在王宏俊面前,他不承認自己是劉慰祖也不行了。進了屋子,放下背包提袋。

「沒想到我住這裡,是間來碰運氣的?」

「是『學生王子』里那個叫克勞斯的傢伙告訴我的。」劉慰祖跟在王宏俊後面走進客廳,突然想起來問:「開門那個女人是誰?她真狗眼看人低,硬擋著門不許我進來,要先通報?」

「那是傭人松達太太。誰讓你打扮的那麼新潮,她怕嘛!」

劉慰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朝四壁打量了一陣道:「你是混得不錯啦!用傭人、做名醫,還買講究的別墅房子。」

「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名醫不敢當,努力做盡責任的醫生而已。房子不是我買的,是泰山大人送他女兒的陪嫁,我跟伊麗莎白結婚了,你不知道嗎?」

「你跟伊麗莎白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劉慰祖吃驚得幾乎從沙發里跳起來。

「歷史啦,歷史啦,已經八年啦,連孩子都七歲了。伊麗莎白到鋼琴老師家接孩子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唉唉,這些年你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啦?好好的一個人好像一下子就從地球上消逝了似的。」王宏俊不等劉慰祖答話,打開酒櫃的門,指著裡面高高矮矮二十來瓶各式各樣的酒問:「你要喝點什麼?甜酒、櫻桃酒、梨酒?要嫌都不夠刺激的話,威士忌我也有。」

「來點威士忌吧!」

「威士忌?真是士別三日要刮目相看了,進步到這個程度?記得你以前連啤酒都只喝小份的。」王宏俊的興頭一直在高潮,說話聲音一直那麼大,笑容也一直那麼興奮。

「從前嘛!」劉慰祖淡然的笑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接過王宏俊遞來的威士忌,一仰頭就小半杯下了肚。「好過癮!」

「瞧,這派頭可不是酒鬼了嗎!」王宏俊倒了半小杯櫻桃酒給自己,然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喂!真的,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從哪裡來?」

劉慰祖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唇,摸著小鬍子道:

「我從地球上某個地方來。」

「廢話,誰不是從地球上來?難道我是從地球心裡鑽出來的?怎麼十來年聽不到你一點消息?你溜到哪個角落去啦?」

劉慰祖把酒杯放在前面的茶几上,縮回伸得老長的腿。

「我溜了太多地方,北美、南美、亞洲、非洲、澳洲、近東,叫得出來的地方全去過。」他比個手勢,調侃的露齒笑笑。「你看,我可不真是從地球上來的嗎?」

「是真的還愛開玩笑?」王宏俊半信半疑的注視著他。「好吧!姑且信你,可是你這樣到處跑做什麼?不成了流浪漢嗎?還是你另有作為,要做個偉大的旅行家?」

「我屁家也不想做,是個到處亂竄的流浪漢,所以連名字都改成了劉浪。」劉慰祖說著掏出盒香煙來,抽出一支點上,吸了兩口才問;「抽煙不要緊吧?你不在乎吧?」

「喔,你抽。」王宏俊摸摸後腦上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遲疑了一下,便去打開酒櫃的另一扇門。在一排喝茶用的瓷器中,找出個小碟子。「我們家沒人吸煙,連煙灰缸也沒有,就用這個墊茶杯的碟子代替吧!」

劉慰祖接過碟子,慢慢的吸著煙,間或把燃燒過的灰燼彈在碟子里,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他不說話,王宏俊也不再說什麼,只坐在對面默默的注視著。那眼光比說話還明白,有驚愕、有窺探、有懷疑;也許有些擔憂懼怕什麼的。劉慰祖不是笨人,當然把一切看在眼裡。

「你看什麼?」他故意不解的蹙起眉毛。

「唉!慰祖,你變得我一點也不認識了。」王宏俊深深的嘆喟。劉慰祖以這等姿態突然出現,真令他太驚奇了,剛才劉慰祖那句「屁家也不想做」,他尤其聽著不順耳。其實說個「屁」字絕不值得大驚小怪,他自己也會說,問題是從劉慰祖的嘴裡說出來就有點奇怪,以前他從不說這類字眼的。

「哈哈,老王,我讓你受驚了!」劉慰祖滿不在乎的高聲笑著說。

王宏俊沒答話,還是默默的注視著他,想試著把眼前的這個「劉浪」和以前的劉慰祖聯在一起。

那時候同學們都知道劉慰祖出身於間閱之家,他的一舉一動,一說一笑,都保持著大家公子的文質彬彬。他性情沉靜,讀書用功,成績又好,待人接物也親切有禮。偶爾同學們在一起說笑說走了嘴,夾上一兩句粗話,他只權當沒聽見似的,絕不附和著「撒野」——那時他們把說粗話叫撒野,其中有個愛說粗話的同學,他們就叫他為「撒野專家」。他吃東西時講究儀態,即使是在學生餐廳吃那一塊五毛馬克一餐的自助餐,也不失高貴的氣度,看上去就像在大餐廳中享受豪華大菜的紳士一樣。他注重外表的整潔,褲線永遠熨得筆直,就算隨意穿件甲克,那件甲克也會比別人的平整清潔,質料高級。他的經濟情況比別人好得太多,在別的同學忙著在課餘打工維持學業,連買張火車票都感到吃力的情況下,他卻買了一輛全新的汽車。總之,劉慰祖是他們之中的大少爺,有些好開玩笑的就稱他為「少爺學生」、「劉公子」。後來大家發現他喜歡獨自到納卡河上劃小船,還喜歡寫寫新詩畫畫水彩畫和人像素描,便又送了他「劉才子」和「慘綠少年」的綽號。

劉慰祖出口慎重,平日不多言語,交朋友也多半只達到君子之交的程度就不再往前進了。他在當時是劉慰祖惟一的知己朋友。

劉慰祖很以他的家世為榮,談話之間,常會不自禁的流露出豪門子弟的優越感,和對其家人的尊敬與愛。當同學們一塊聊天,談到一些近代政治中的事件,劉慰祖便會道出一些眾人聞所未聞的內幕新聞,後面還來句註解,不是「我祖父曾參與其事的」,就是「我祖母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別人除了嘆服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在某些方面,劉慰祖是極力隱藏他自己的,譬如說在交女朋友與愛情方面,便給人一種十分神秘的感覺。

當年的劉慰祖是條件最好的單身漢,很多女孩子鍾情於他,其中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但是劉慰祖對她們全不很熱心,甚至有些鄙視、菲薄、敬而遠之、不屑一顧的心理。就是接近,也總是到某個程度就具然而止,不再向深處交往了。因此也很傷過幾個女孩子的心。劉慰祖的這種作風使他很不以為然,曾好幾次問過,為什麼要如此?特別是那次劉慰祖與海德堡最有鋒頭,被眾多男同學追逐,綽號「玉女」的女同學林碧,同出同游近三個月,正在被眾人視為一對情侶的當兒,劉慰祖卻又像以前的兩次一樣,突然之間冷了下來,很少和林碧約會了。

像林碧那樣的女孩子竟遭遇如此無情的待遇,不單使她個人感受到極大的侮辱,傷心也傷了自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