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節

火車停住好一刻了。因為想得大專心,他也沒注意停的是什麼站。當他發現掛在站台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時,已是列車停留的最後幾秒鐘。

他連思索也來不及,急忙披上甲克,拖著行李,倉倉惶惶的下了車。剛下得車,那長長的一大串車廂,就往前移動了,轉瞬之間,便沒了蹤影。

他背起背囊,提著袋子,慢慢的出了車站,心中可就在問自己:「我神神經經的下車來做什麼呀?尋舊、訪友、還是要想法子借幾個錢?」

他回答不出,彷彿這三項全不是目的;又彷彿三項各佔一點成分。說尋舊,十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學生,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處沒有他的足跡?;日是有資格尋的。

訪友?他在這裡曾有過比朋友更親密的人,當然也有過朋友,可是從離去後就沒通過消息,誰知他們還在不在此地?還記不記得他這個人?

借錢?他下意識的摸摸褲子後袋裡的五十七塊二毛五分馬克,覺得是有借幾個錢的必要。否則就算住最小的旅館的話,也只能維持一天的生活。

問題是何處有他的朋友?誰會借錢給他?一個極力要把所有的「舊」都埋葬的人,何必又來尋什麼舊?

他真有點後悔:不該下車來的。

他意興索然的,晃晃蕩盪的蹭到站門外,立在人行道的靠邊處,望著與車站平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這條路是他昔日走過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沒有的了。

附近多了幾幢新型的高樓,路面重新翻修過了吧?像是加寬了一些。馬路兩邊的大片迎春花樹,以前是沒有的。十年,倒是好長的一串歲月呢!完全沒變的,是他頭頂的那片天空,那片藍蔚菌的、靜謐中透著一分凄美的、海德堡的黃昏前特有的天空。

他在鼻息中發出一聲隱約的喟嘆,眼光卻貪婪的在四周的景物上活動。觀望了好一陣,他的輪廓深刻、五官細緻的面孔上,終於現出了柔和的表情,連那雙永遠帶著冷漠神氣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動的光芒。

他盤算著: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轉上這麼一個圈,能趕上夜車去巴黎,就一夜坐了去。趕脫了,就將乘下的那幾個錢,找家小旅館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主意已定,他便背穩一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邁開大步,朝俾斯麥廣場的方向前進。

早春三月,氣溫還沒脫去那層清寒,樹林里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樹和栗子樹,正在發技發葉,排得整整齊齊操兵式挺直的樹榦,還無力擋住北方來的冷風。在這樣夕陽落盡黃昏欲來的時刻,那股風就越過正在泛綠的山崗,吹到行人的身上、頭上、臉上。

他那件相當老舊的草綠色咋嘰布風雨兩用甲克,曾像共患難的伴侶般陪他走南闖北,行遍大半個世界,給他溫暖,為他擋風速雨。但此刻,它可顯得不太中用了。習習的冷風,從領口、袖口、以及纖維的縫隙間,肆意的往裡灌,使他風涼得像一個打足了氣的風箱,每個毛孔都在冒風。

他縮縮肩膀,繼續往前走。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學生時幾乎每天都要走上兩次三次,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他邊走邊看,仔細得連任何一個行人,任何一個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過。

霍普特大街不單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惟一的一條稱得上繁華的街道,從南到北,貫穿了大半個海德堡城。街形回曲狹長,兩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鋪,包括賣文具、圖書、皮貨、化妝品、毛線、女人時裝、日常用品,各式各樣新開的或有百年以上歷史的老店。布置得美麗別緻的櫥窗是這條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人要停住腳步,站在它前面,懷著欣悅的心情品評、欣賞。

這是不許汽車通行的地帶,人們走起來可以百無禁忌的自由。那些穿著半長大甲克、瘦腿牛仔褲的各色學生——白色、黑色、混雜色,和黃色皮膚的學生們,有的匆匆而過,有的逍遙漫步,有的眉宇間透著快樂,有的眼光中現著茫然。有男、有女、有美軍駐德人員的眷屬——海德堡是美軍總部所在地。有外國遊客——海德堡不大,名氣可不小,是觀光遊覽區,「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們會以戲謔又似激賞的口吻,彼此以這句話來打趣。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與優雅,古色古香的建築,濃郁的書卷氣氛,和一份特有的出塵脫俗,任誰也難以無動於衷,特別是那些每天在那幾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灰沉沉的老舊大學校舍里,進進出出的學生們,青春時期幾年最好的時光在此消磨了。這幾年往往成為他們日後最甜美的回憶,也許夠咀嚼一生的。白髮的老先生跟他的兒孫聊起來:「啊!海德堡,我年輕時候在那裡做學生,那個大學是歐洲最古老的,創建於十四世紀,在那裡我曾經……」

海德堡便是這樣一個屬於年輕人,一草一木都帶著浪漫色彩的地方。

十多年前,他初次來到海德堡的時候,也是個道道地地的年輕人,從心裡到外表都年輕得很,世界在他眼睛裡美得像似五彩繽紛的發光體,充滿了光明和希望。那時候他叫劉慰祖,是海德堡大學經濟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來了,卻不那麼年輕了,他眼中的世界也變了,名字改成了劉浪,職業嗎?說得好聽一點是流浪的畫家,說得難聽一點,真實一點,就是個沒有職業的流浪漢。

不來海德堡,他還看不出其間的距離有多遠?變化有多大?人來了,才清清楚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遙遠得屬於另一個世紀了。

與台北給他的感覺一樣,也與他所走過的任何城市給他的感覺一樣,那個感覺是:他這個人完全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對這裡是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想到這兒,剛下車時那點溫柔得類似懷舊的心情,便潮水般的往下退。

「這地方是不認識劉浪其人的,鬼知道我來做什麼?誰是我的朋友?我有什麼舊可尋?」他想著就停止前行,打算要掉轉頭回車站了。

背上的包袱太重,墜得他頸子後面的大筋隱隱作痛,手上的提袋裡全是畫具,份量也不輕。他想實在應該找個地方把它們放下來歇歇腳,喝點什麼再上路。

他進了一家名叫「學生王子」的啤酒館。這家小酒館對他可不是陌生的地方,以前念書時常常來的,有時候和幾個同學來打撲克牌,有時來和王宏俊他們談天說地的亂蓋。那時他的酒量有限,連喝啤酒都嫌不夠格,每次連半公升都喝不完,惹得同學們常取笑他,說他是弱不禁風的「公子」,不像他們大碗酒大塊肉的來得豪放。

酒館裡人不多,他挑了個角落裡的位子坐下,把背囊和提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這是他的老位子。當年每次來,只要這個位子沒被人佔去,他便一定坐在這裡。他喜歡這個位子,總覺得躲在角落裡要比別處安全一點似的。

「請問,要多少?」酒保過來問。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札著白布大圍裙,紅彤彤的一張酒糟臉看著挺和善。

「來一公升吧!」他說。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聲音,兩隻眼珠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你不是劉慰祖劉先生嗎?那時候總來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還有幾個什麼先生。你們不是來打撲克就是來閑聊。你記不得我啦?劉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鼻子,一張胖臉笑得擠成一團。

「啊——」他不由得叫起來。「可不是,那時候我們每次來都是你招呼,你叫?——」

「我叫克勞斯,在這酒館做二十年了。那時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樣,也是平平扁扁的,現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賣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頂方便的嗎?嘻嘻,劉先生,咱們是老相識了,這第一杯我來請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記得你總是要半公升的。」克勞斯熱情的說。

「哈,克勞斯先生,我渴極了,起碼得一公升。」

「一公升?」克勞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圓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噓,進步了。」他端了一公升的一個透明大玻璃杯來。「這麼多年你到哪去啦?後來王先生、郭先生他們來,我就問:『你們的那位劉公子呢?可不是跟哪個姑娘私奔了吧?』嘻嘻,我真以為你跟人跑了,那時候真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聽說有的是小姐喜歡你嘛!」克勞斯說夠了笑話,把酒糟臉放正經了道:「可是他們說你失蹤了,不知哪裡去了?說他們也找不著你呢?曖!你怎麼變成了這個神情啊?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到南極或是北極探險了嗎?你倒是從哪裡來呀?」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對克勞斯的話並不回答。心裡的感覺卻是異樣的,想:「可真怪了,居然這個克勞斯還記得我,認識得我……」

「曖,真的,你從哪裡來?不是越獄出來的吧?」克勞斯又開起玩笑,笑得呵呵的。

「我從地球上來。」他嘲弄的說。

「從地球上來?那好極了,咱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克勞斯像很多西方人一樣的有分寸,見他不肯說從哪裡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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