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8好管閑事的人-爹爹

在湖南保靖縣城沿河下游三里路遠近一個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墳。這墳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樣,若非這土堆旁矗立的一塊小碑,碑上有字,則人將無從認識這下面埋得有一個人了。說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罷了。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字並不記這死者姓名籍貫,也不寫立這一段木頭的人姓名。

碑詞是這樣的——

朋友們,你們拉縴從這裡經過,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請你們把歌聲放輕。

這土堆下面有一個年青朋友

的長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這地方,是正在那所謂拐角的高岸旁,拉船人到這裡,有一小段辛苦吃的。為使載重的貨船上前,拉船的人全體必需在這個地方把身子爬伏下來,手腳並用把一身綳得緊緊的,口上喊著「搖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進的。

在一些船夫們吆喝中,在一些掌頭的和舵把子蹬腳到艙板上有節奏的聲音鼓勵中,船於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搖擺著它那龐大的身體,分開白的浪沫爬上這個急流了。

沒有任何人因這個木塊上的半湮滅的文字把歌聲稍稍放輕么?不,辦不到的。歌聲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過大,淹過了再下游數十里的纖路,船隻無從行動,平常每一個日子裡就都有這歌聲!因了這歌聲,住在上游一點的人,才有各樣精緻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時代的文明輸入到這半開化的城鎮里。住在城中的紳士以及紳士的太太小姐,能夠常常用絲綢包裹身體,能夠用香料敷到身上臉上,能夠吃新鮮鮑魚蜜柑的罐頭,能夠有精美的西式傢具,便是這樣無用的,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給拖拉來的。

這在河中萬千年前有船行走時,大致就已經是這樣了。這歌聲,只是一種用力過度的呻吟。是嘆息。是哀鳴。然而成了一種頂熟習的聲調,嚴冬與大熱天全可以聽到,太平常了。

在眾人中也不會為這歌聲興起任何哀感了,不會的。把呻吟,把嘆息,把哀鳴,把疲乏與刀割樣的痛苦融化到這最簡單的反覆的三數個字里,在別一方面,若說有意義,這意義總也不會超乎讀書人所熟習的「漁歌欸乃勝過蛙鼓兩行」的意義吧。但在自己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種有用的節拍,唱著喊著,在這些雖有著人的身體的朋友軀幹上就可以源源不絕的找出那牛馬一樣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隨到著這一條唯一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變好了。

睡到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顯然是非常安靜,靈魂已離開了這裡,不怕這些人在他頭上踏著沉重的腳步唱歌與喘氣了。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這世界上一切事拋開,生前的苦悶,生前的愛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閉了眼睛用那黃土作枕長眠了。若果當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個拉縴的人,或者他將把這碑語這樣來寫:地下年青人,吾不為汝悲!

汝今已長卧,應忘餓與疲。

誰能斷定在這一條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許多骯髒的漢子背纖的一天嗎?這裡有了這樣一條河,天生就的又是許多灘,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許多人的命運鑄定了。在這墳頭上,長年不斷來往的,全是在飢與疲中度過每一天的時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後的一點力量時,則這類人才能同王侯將相同樣得到這死亡的一份厚禮。早一點把這個得到,在自己還可說是一種不當的幸福慾望,不為有餘憾罷。

但是,把一個健壯有為的身體,毀滅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這對生命仍然可以說是一種奢侈浪費。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對於生命揮霍的結果,把另外一個活著的人生活全變了。

我想問:你們住在鳳凰縣城那時節,認識一個名叫儺壽先生的外科醫生么?這人姓吳,名字是吳成傑,但別人都只喊他作儺壽先生。

認識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過一年半載的人,當沒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個門前掛有「家傳神方」的醫生家的。

這又是一個藥鋪,儺壽先生便是這藥鋪的掌柜,日常靠在那箇舊的脫了漆的硬木長鋪柜上,玩弄著他的花貓。那是不必買葯看病,只要有過一次打這兒過身,就可以瞻仰瞻仰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著亮光的,圓的長的,大小不等的葯壇作背景,儺壽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羅漢一樣坐在那鋪櫃裡頭。凡是這個樣子給了不拘誰一個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這一瞥而過的印象消失。

從藥鋪的招牌上看來,從那「家傳神方」的文字上看來,我們可以估定這個藥鋪的年齡,或許已比藥鋪掌柜的年齡多了一倍,儺壽先生年紀是四十七,那至少這藥鋪已將到九十個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藥鋪,生意總不會極其蕭條,只看另一家在東門開鋪子的益壽堂藥鋪,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況藥鋪老闆又是全縣著名的外科醫生,那這鋪子的生意,不消說,是很發達的。

不過如今關門了,倒閉了。

不是賠本,也不是生意蕭條來歇業。只是店上的鋪櫃板子再不全下了。鋪板不下,則從那兒過身的,只能看到鋪板上因過年貼的紅紙金地的「開張駿發」四個字,這字代了儺壽先生的圓圓的和氣臉兒,給人看了悵惘。

那是這當家門面上的人死了吧,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個人,可不是當家的儺壽先生。儺壽先生還活著,不過從前是「好好的活著」,如今可說「還是活著」吧,倒似乎並不「好好的」了。雖說到南門打從洞井坎上過身的人,已不會再見到這圓臉闊額雙下巴高身材的好醫生了。但聽人說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閣去,玉皇閣僧人打鐘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儺壽先生。初初看,臉子已全走了樣,但你仍然可以從那疏疏的眉與下巴認得這便是那個醫生。他是在這兒鎮天的隨便哭,如同一個小孩子。儺壽先生並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兒子死了。

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把眼淚來當飯,那算得是什麼生活呢?但是中年喪子的情形,使人哀毀終是免不了的事。這兒子,死的時間是太不合適,要死也不應當到這個時候死。早死點,則儺壽先生可以再找一個伴,看儺壽先生不是再能養兩個兒子的;遲到這老子歸土以後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時候,則簡直是同時死了兩個人了。儺壽先生因了兒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無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則死後也總不會再擔心到活著的父親了。

作父親的得到了兒子死去的信息以後,把大門前的匾牌摘下,把鋪板關上,就到玉皇閣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處,來鎮天悲泣,一些來得勢子太凶的憂愁,把這老頭子平空毀了。

人人可憐他。可是「可憐」這一件事哪裡能夠抵得一個兒子的好處?為了兒女的一切,有些人是連別的什麼好處都不要的。儺壽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憐憫來活下度著這下半世的每個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這樣可以把那個兒子從死神的手上奪回來,他全願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兒子活轉來,也願意。總之他認為兒子是有著那活到這世界上的權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兒子卻先死了,所以這是一種頂偉大的悲哀。

玉皇閣,是有著那所謂子午鍾,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鐘下敲打,到子午二時則把鐘聲加密,在鐘樓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異鄉死去魂魄無歸的靈牌子,地方算是為孤魂野鬼預備的。儺壽先生把兒子一死,也成了與孤魂野鬼相近的一個人了,所以來到這裡覺得十分合適。來此則自己反而好過一點了。不期然而來的事,應歸於命運項下,儺壽先生命運是壞到這個樣子的。行善有「好報應」,那不過是鼓勵本不想行善而錢多的人,從「好報應」上去行善罷了,儺壽先生是曾經作著那真的善事多年,給了全縣城人以許多好處,又結果如此,卻並不怨天怨人的。

雖然藥鋪關了門,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閣與孤魂野鬼為鄰,在長長的鐘聲下哭著過日子了,關於所謂好事,仍然推辭不來。一城中的人,知道儺壽先生的,家中兒子同人打架打傷了,或是玩茅馬,騎高蹺,無意摔傷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於上樓梯碰傷膝蓋骨,還是來請他幫忙調理。白天家中無儺壽先生影子,則到玉皇閣來找他。這老人,見到小孩子的娘帶了鼻涕眼淚的孩子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從不拒絕來人的請求。一面是瘋子一樣懷戀著已經埋到異地土裡了的兒子,一面又來為人看病敷藥。本來在平常時節,就不一定責人以報酬的儺壽先生,到近來,設或有人因為不好意思不得不設法將財禮備上,儺壽先生就嘆氣。他說,——「唉,不必要這個。這我是找不到用處的,把這東西拿回去,沒送鋪子錢的就退他們,有多的時候就拿送給窮人罷。」

禮物是決不要了。

知道儺壽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著家中病人非儺壽先生親來診視不成,這主人總每每具備許多禮物親自帶了僕從來到玉皇閣委婉的請他,同時且把禮物陳上去。結果當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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