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子辻 第六章

接下來的——就是一場相當奇妙的善後收拾了。

山岡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樹蔭下,屏氣凝神地觀察事態如何發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斷氣,立刻點亮手燭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趕緊迫上去。根據人道的說法,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詳細狀況,只知道又市給的指示是——待來者一斷氣立刻現身。當然,百介也完全沒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幫忙。

原本背在人道背後的葛籠,裡頭竟然裝著一具男人的屍體。

至於這屍體為何人,以及人道為何要扛著他,並沒有任何說明。

然後,又市把往前倒卧斷了氣的武士拉起來,扳開手指,取下緊握在屍體手上的小刀,換上從刀鞘中拔出的長刀。接下來,御行把武士用來自盡的小刀刀柄,塞進這具身份不明的屍體掌心。

就這麼布置出一個兩人對決,雙雙身亡的景象。

但最讓百介驚訝的是——那具女人的屍體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貨真價實的腐屍。由於事前聽了玉泉坊的解釋,百介還以為那是阿龍扮的。

今天阿龍只是藏身在屍體旁邊。若是如此,最後那句話想必就是阿龍說的羅?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夕陽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見五指。因此不論有人藏身何處,說些什麼話——理應都看不出來。

但在百介看來,那句話絕對是那具屍體講的。

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認為吧。

武士的亡骸。

——具男屍。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屍。

這群惡棍們拋下這三具屍體,離開了現場。

隔天早上——

全京都震驚不已。

這下百介才猜透這圈套的部份實情。

聽到坊問傳言——百介這才開始明白又市設的是什麼樣的圈套。

結論是,那位切腹自殺的武士,就是笹山玄蕃本人。

據熟知內情的民眾所言——宮拜京都叮奉行所與力的鎔山玄蕃,是個非常執著的人。

坊間如此傳說——玄蕃因妻子過世而勞心傷身,即使被解除職務,他仍無法斬斷對亡妻的情愫,亦無法忍受亡妻遺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沒、生人望之卻步的帷子岔口,埋伏該處等待真兇現形。

就在此時,兇手——當然,就是玉泉坊搬來的那具屍體——為了拋棄第五具腐屍而來到現場。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結果,執意報仇的玄蕃與棄屍的兇手相互砍殺,最後雙雙喪命——

據推測,案情就是如此。的確,任誰看到現場,想必都會如此推論吧。

畢竟事發地點乃棄屍案頻發的帷子辻,加上腐屍旁邊躺著悲劇人物玄蕃和一名身分不詳的男子,兩人也都因為傷勢過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別的可能。

雖然真相併非如此。

玄蕃乃自盡身亡。

而看似兇手者,其實原本就是具死屍。

百介完全想不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百介為了領取酬勞,離開西山的客棧,前往嵐山的破舊佛堂。

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來到堂前,只見玉泉坊正在以斧頭劈柴。

百介一問,玉泉坊便大笑著說道:

「那具屍體嗎?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討來的。那屍體的五官夠猙獰吧?而且還是身份素行不詳,不過是具路邊找來的無名屍。」

「無名屍?難道此人與此事情無關?」

「那當然——」人道說道。汗水浸濕了他的一把鬍子。

「阿又昨天早上告訴我,今天很可能需要準備一具屍體,年紀最好是三、四十歲,死因最好是刀傷,被從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這可花了我不少力氣呢,最後卻只找到這個被刺死的傢伙。」

「能張羅到已經很不簡單啦——」百介率直地說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還不知該上哪兒找呢。」

「還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這具屍體偽裝成兇手呢——」人道又說:

「又市的點子就是這麼讓人猜不透。那具女屍也是這麼來的。那一定是——半個月前開始設計這圈套時就找來的吧?想必是阿龍找來的無名屍。」

「可是——這麼做——好嗎?」

在百介的觀念中,這麼做可是對屍體不敬。五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懷疑,便說道——其實一開始我也挺猶豫的。

「可是,想來想去,也還好吧。」

「還好?——」

「是啊。阿市不是說過屍體非人,不過是個東西嗎?不這麼想可是無法成事的。阿又這想法還真是乾脆呀。再者,那兩具男女屍骸,看樣子生前都做過虧心事。反正那男人絕不是個好東西,一定是幹了什麼壞事才會曝屍荒野,反正終究要成為孤魂野鬼,若是最後還能派上用場幫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樁?」

「噢——可是——」

「屍體能派上什麼用場?——」百介相當不解。

他抬起頭來準備問玉泉坊這個問題時,玉泉坊正在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並喊了聲——「噢,阿龍,你來啦。」百介回頭一看,看到阿龍正站在茶花樹下。

怎麼看她都是個可愛的緘內姑娘,完全不像個能將大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懂得如何張羅屍體、並假扮成屍體騙過眾人的惡棍。

這皮膚白裡透紅的姑娘笑著和百介打了聲招呼。

「是這樣的——」

阿龍說道:

「——這樁差事的委託人,其實是所司代的某位大官。」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遺體——那位與力之妻的——」

「沒錯——」阿龍點頭說道:

「據說笹山他其實是個好人,他非常疼愛妻子,工作也認真,備受岳父大人賞識。可是——」

「可是——這一切都是玄蕃乾的?不會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龍長長的眼睫毛垂了下來。

「他的妻子——原本預定在鳥邊野火化。可是,那位與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遺體被燒成灰燼,因此就——」

「這麼說來,把屍體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沒錯,就是這麼回事——」玉泉坊高聲說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後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

「怎麼會有——這種事?」

「我也覺得難以置信。不過,後來——屍體漸漸開始腐爛,到頭來玄蕃大概也是受不了了。於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認為若能藉此親身體驗人生無常的道理——自己違背人倫的罪孽或許就能獲得寬恕。卻不料——」

「原來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詞地說道,放下了斧頭。

「——他對腐屍產生不了一絲厭惡。」

「沒錯——」阿龍悵然若失地說道:

「即使屍體已經腐敗潰爛——玄蕃還是沒有因此厭惡自己的亡妻。這下他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恐懼,最後就把腐爛不堪的屍體扔到岔路口。」

「這就是——第一具?」

「是呀。後來——他的性情大變,開始酗酒,並且上窯子找女人——」

「在那兒就搭上了志津乃?」

「對。不過他並不是真的鐘意志津乃,因為——他後來把志津乃給殺了。」

「為什麼要殺她?——」百介問道。

「為了考驗自己吧。」

「考驗?——什麼意思?」

「亡妻還屍骨未寒,自己就為藝妓所迷——如此事實讓他懊惱不已。因此他說服自己,對志津乃的迷戀不過是為美色所惑,為了確認是否如此,他為志津乃贖了身——」

「然後就殺了志津乃?而且殺死她後——還放任其屍腐爛?」

「似乎是如此。他認為待亡骸開始腐爛,想必自己就會開始厭惡志津乃吧——這就是他打的主意。如此一來,他不就能證明自己對亡妻的愛是與眾不同的?畢竟其妻屍體腐爛後,玄蕃對其也沒一絲厭惡。末料——」

「他對志津乃的腐屍——也毫不厭惡,是嗎?」

阿龍沒回答人道這個問題,把頭轉向一旁說道:

「人還真是形形色色。玄蕃到頭來——又對這結果心生恐懼,便再度將遺體棄置於岔路口。到了這地步——這位與力似乎從此就瘋了。」

「殺害下女的也是他?他又重蹈覆轍了嗎?」

阿龍步伐輕盈地定向牆壁,手倚在佛堂牆上說道:

「其實是他擔任所司代的岳父,覺得打從女兒過世後,女婿的舉止變得怪異無常,也擔心沒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三天兩頭就叫由岐屋差人送飯菜過去,而負責送飯的就是阿德。這阿德據說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姑娘——」

「玄蕃——這下又……?」

「沒錯,又把她給殺了,任憑屍體腐爛,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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