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子辻 第五章

岔路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附近民宅,家家戶戶都是門窗緊閉。

四下已無人敢居住。

附近景色並無特殊之處,葦簾、犬矢來 、暖簾,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整個風景還真是陰森森的,給人一種置身他界的感覺。此時風已平息,空氣沉悶,連蟬鳴都己停止,夏夜鬱熱的空氣教人喘不過氣來一天色亦已漸漸昏暗。

氣氛頗為凝重。

這兒的黑夜也似乎降臨得較其他地方早。

這下——就在那頭。

屍體出現了。

那東西怎麼看都是具屍體。渾身皮膚髮紫潰爛,上頭蒼蠅群集。仔細一看,嘴角眼角黏膜處均有蛆蟲爬來爬去,並有白濁的黏液垂流。當然,那具屍體是一動也不動。

她的頸部纏著一條粗繩子,綁有繩子的皮膚顏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雙眼渾濁,半張的嘴裡一片漆黑,嘴裡完全沒有氣息。

況且她還是臭氣衝天,任誰看了都要覆眼搗鼻,盡迷離開。

四個半刻鐘。

她還是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最後,夜色逐漸籠罩屍體。不,或許是從屍體內湧現的黑暗,伴隨屍臭往周遭擴散吧。

接下來——人鬼難分的逢魔刻來臨。

四下鴉雀無聲。只有一種低沉的聲音從岔路口的方向傳來,彷彿是小倉山的亡魂們開始蠢蠢欲動。

突然。

出現了一個人影。

只見他步履蹣跚——

那人影彷彿一個酪酊醉漢,踉踉艙艙地朝屍體走去。走到屍體邊,人影便站住不動了。

隱約可見此人腰上掛著一支長長的東西,看樣子來者是個武士。

武士在屍體旁跪了下來,彷彿在磕頭似的低下了頭。

他是在懺悔,還是受到過度驚嚇站不起來?——似乎兩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勁吸氣。

彷彿正在享受這股屍臭,吸得非常起勁。

這景象十分不尋常。這可是稍稍靠近就會令人噁心的惡臭呀。

後來,武士開始嗚咽了起來。

但這嗚咽聲聽起來——似乎並非出自哀傷。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興。

阿——阿絹。阿絹。

你——你曾經說過要——

我對你的心意是永遠不會變的。

不管你變得再臭再爛,我——

我——

我都不會忘了你。

鈐。

此時響起一聲鈴聲。

那武士嚇得回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現——一個白衣男子正站在那裡。

此人正是頭裹行者頭巾,胸前掛著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愛她?——」

又市問道。

「——施主您——是不是深愛著她?」

「你,你是誰?——」

「貧僧是個居住在彼岸與此岸邊境,往來於冥府與人間化緣的御行。」

「你——你是個御行?」

「是的。今晚阿絹又現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絹啊,阿絹咽,」武士低聲喊著,臉緊貼著裹屍的帷子。

「我是如此愛慕你,你卻——」

「如此愛慕她?」

「阿絹她卻說,我們倆身、身分不匹配。」

「她這麼說並沒錯啊。武士和賣花女,身分的確是有天壤之別。」

「即使身分有別,但我們倆還都是人呀,而且還兩情相悅。即使無法結為連理,只要彼此恩愛體貼,有什麼不可以的?可是——阿絹卻說,男人對女人總是不懷好意。」

「她大概認為,施主只是貪圖她的美色吧?」

「也許是吧。她曾經告訴我,很感謝我對她的關懷,但她並不喜歡逢場做戲,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愛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臉頰貼向腐屍,上頭的蒼蠅全都飛了起來。

「阿絹,你看,我是真心誠意的。我如此真誠,你了解了嗎?阿絹,你了解了嗎?阿絹啊。」

「阿絹她——是不是想學習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體讓世人悟道?」

「不是的,他不是要讓什麼人悟道。阿絹是因為懷疑我才這麼做的,好讓容易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實我不好色,我不是這種人。阿絹,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這下你應該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開始吸吮起屍體上的屍水。

「我是認真的,所以,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的心都不會變的。這下你——應該已經了解了吧?可是,為什麼我都說了這麼多,阿絹你就是不肯相信?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應該了解了吧?——」

「這種事並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懷疑過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我也曾想過,誠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間無常,就會拋棄一切執念。只是——這件事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

「是不一樣的。確實,世間無常,瞬息萬變,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不變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樣。御行大爺——」

武士抬起沾滿屍水與蛆蟲的臉,望向御行。

「真不巧,貧僧碰巧是個不具備人心之人——」

因此施主這番話貧僧實在聽不懂,白衣男子說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這些無形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是這樣嗎?」

「應該是的。當然,諸相無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過,當你說萬物皆空時,皆空這個道理本身就是不變的。同理,情愛思慕之念——不也是不變的嗎?——」

「真不巧。貧僧一出生就沒爹沒娘、無家可歸;這道理,貧僧實在聽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緩緩站起身來。

「其實一開始我也曾懷疑,然而——然而……」

「是因為——施主對亡妻的思念?」御行問道。

「沒錯。我深深地——愛著吾妻。真的很愛她,打從心底深深愛她,至今不變。沒錯,即使吾妻已死,我對她的愛還是不變。由於深感此留戀、執著——我才——」

「想來個自我考驗?」

御行靜靜地說道。

武士點了點頭。

「沒錯,我決定考驗自己。首先,我想確定的是,我喜歡、幢憬的到底是什麼?若我只是喜歡吾妻的體態動作——那麼一旦她過世,此情理應斷絕。若我只是鐘意其外貌——待她身體腐爛,我就會掉頭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過世後我一定就會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來。

「結果不論經過多久,我對她的思念完全不減。所以——我可以確定我的愛乃如假包換,是真正深愛著吾妻的。」

「可是——在這過程中,施主就開始畏懼了吧?」

御行往前踏一步。

「因此——」

「因此什麼?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個罪人。」

「什麼?」

御行搖動起手中的搖鈐。

武士蹣跚地站起身來,擺出警戒的姿勢。

「你看那些沉溺於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當作洩慾的道具。他們沉迷美色,以美醜判斷人的價值,這哪是身為人應有的作為?這哪裡符合人倫?難道生得丑的註定卑賤?貧窮的人註定卑賤?難道人與人的關係,只能靠這些表面的,易變的東西維繫?這是不對的。」

「或許真的不對。」

「當然不對——」武士又說:

「所以,即便吾妻遺體徹底腐爛,化為一堆白骨,我對她的思念也不會改變,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對她的心意是純粹的、真實的。因為了證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施主這麼做太任性了。」

「你說什麼——」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舊搖著鈐,往前踏出幾步。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與阿絹的結合?」

「貧僧沒這個意思,」御行回答,接著又說道:

「人與人的關係只有活著時存在,人一死,這種關係就斷絕了。」

「你——你說什麼?」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會腐爛。屍體與垃圾糞土無異,不過是不凈的東西。人死了既無魂魄,亦無心智。當然,誠如大爺所言,生死僅一線之隔,美醜、男女之差異亦是微不足道。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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