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女 第八章

一如又市所言——吉兵衛再也沒活著回到柳屋。

眾人當晚便開始四處找尋在騷動中失蹤的吉兵衛,一直找到翌日清晨。不料吉兵衛也不知是升天還是遁地,就是完全不見蹤影,隔了十天,他的屍體才在海邊被發現。據說身上並沒有外傷。

另一方面——八重則是平安無事。

柳屋的親戚們都鬆了一口氣,至少老闆夫人平安無事,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三次屋三五郎也漸漸恢複正常,看來是毫無大礙。這下他認為這一切多虧那位御行幫忙,亟欲向他道謝,找了又找,才發現他早已離開宿場。原來也沒等到天亮,御行就帶著百介一起離開了。柳屋一家人在品川四處搜尋,就是沒找到那位御行。

最後眾人在宗祠廟住持覺全和尚的帶領下,召來附近眾多僧侶,隆重舉行弔慰吉兵衛的法會。就連千體荒神堂住持等法師,都參加了這場跨越不同宗派的法會。

據說這場法會可謂盛況空前。

之後,眾人擇一良辰吉日,在曾鬧過鬼的中庭蓋起一棟新的柳樹祠堂。

據說在開工動土時,從地底挖出兩具破碎的骨骸。

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這就是那位御行所說的冤魂詛咒呀。這下便一改初衷蓋起了墳墓,虔敬地供養這兩具遺骨。

八重——後來順利產下一名男嬰。

成為吉兵衛的遺腹子——也就是家業繼承人之母的八重,名副其實地成了柳屋的老闆娘。她廣受各界好評,中庭的柳樹更是益發繁茂,柳屋的生意也依舊興隆,甚至較昔日更為繁盛。

吉兵衛歿後半年,北品川終於恢複平靜。

然後——

在一座眺望品川宿入口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三個人影。

「結果還不賴嘛——」

又市眼睛往上翻地看著阿銀,一臉滿足地笑著說:

「——這下子八重也可以安心了吧。吉兵衛的親戚看起來都還挺正派的。而且——咱們也完成了阿文的請託。」

「給晚了點,還請包涵。這是餘款——」阿銀說著,從背在背後的箱中掏出一堆以紗布包裹的金子。

「和前幾次一樣——我還是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收下金子的謎題作家百介一臉困惑地說道:「我只知道當時的幽靈是阿銀假扮的——而鬼火其實是又市拿火把造假的,接下來我又照你們吩咐的演了段戲,對整個過程卻完全無法理解。和前幾次一樣,我很懷疑,這次我是否真有幫到忙?這些金子——我真有資格收下嗎?」

百介一副愧疚的表情。

「幹嘛說這些傻話呀?百介先生,你可是幫了大忙呢。喜美以及阿澄孩子的行蹤不就是你查出來的嗎?阿銀,你說是不是?」

「是呀——」阿銀以撒嬌的嗓音說道:

「而且也多虧你幫忙,我們才能證明阿文的事是真的。不過,也多虧喜美平安無事。畢竟她是唯一存活的證人。」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位阿文小姐委託咱們的工作內容是——」

百介語帶尷尬地說:

「那位阿文,不就是吉兵衛的第三任繼室嗎?她好像生了一個名叫庄太郎的兒子,後來孩子因病過世,阿文也因此精神錯亂,逃離柳屋。是吧?」

「沒錯。不過,與其說她是精神錯亂,毋寧說是被嚇得——差點精神錯亂吧。所以,阿文逃離柳屋後還能活到今日,連她自己都大呼不可思議呢。」

「被嚇得差點精神錯亂?——她到底委託你們辦什麼事?」

「幫她的孩子報仇呀,」又市回答。

「她的兒子——不是病死的嗎?」

「不是。我聽到阿銀提到這件事時,也覺得很奇怪。再怎麼說都應該不可能吧,還猜想這是不是這女人因喪子悲傷過度而產生的幻想。可是後來才了解——殺害阿文孩子的竟然是——」

「竟然就是吉兵衛,」又市把話接下去說道。

聞言,百介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可、可是——吉兵衛不是很疼孩子嗎——而且他再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

「看起來是真的不像——」又市眯著眼睛,皺著一張臉說道:

「但——阿文確指稱是他乾的。不僅如此,殺害第一個孩子的——也不是什麼柳樹精,而是吉兵衛本人。」

這下百介的嘴張得更大了。

「真,真是教人難以置信呀。」

「吉兵衛為人一如風評,可謂知書達禮,亦深諳經商之道。而且他待人和善,不僅對女人體貼備至,也生得相貌堂堂,據傳還特別疼小孩。聽說頭一任妻子懷孕那陣子,他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呢。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他的高興只持續到孩子出生為止。這件事情其實是後采吉兵衛自己向阿文坦誠的,說他只要看到娃兒的臉,就會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

「衝動?」

「一股想把娃兒殺掉的衝動。」

「這、這怎麼可能?——」

「把娃兒活活揍死,或掐斷娃兒的脖子——那衝動可是強烈到如此程度,完全無法壓抑。吉兵衛自己也說,他還有理性時,確實覺得娃兒很可愛,也會禁不住想疼惜。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湧起一股抵擋不住的古怪意念。一般而言——這種事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就連吉兵衛自己原本也無法相信。據說他告訴阿文,其實自己也不是想憎恨、折磨、或者殺掉孩子,只是有股衝動讓他想破壞什麼東西。」

「他真的這麼告訴阿文?」

「是的,他向阿文坦承自己過去造了些什麼孽——」

又市說完瞄了阿銀一眼,接著繼續說道:

「——一般人是不會坦承自己造了這種孽的,若要說也只是開玩笑吧。所以,我聽到時,起初也沒把它當一回事。」

「後來——才發現是真的?」

「他病啦——」阿銀把話接下去說道:

「可是他沒認為這是病吧。一個人會變成這樣,一定是有理由的。也就是,他為何莫名其妙想要殺掉第一個兒子——也就是阿德的孩子?——吉兵衛為此左思右想,苦惱不已。你想想,娃兒明明是可愛得不得了,一看到娃兒的臉竟莫名其妙地想把他殺掉,這背後一定有什麼理由。他自己想必也很想知道吧。」

「那麼——他找到理由了嗎?」

「有啊。吉兵衛這個人,就是愛在絞盡腦汁仍無覓不得答案後,勉強找到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

「不會吧——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理由?再怎麼說,我也實在想不到一個連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殺掉的理由呀。」

「例如——或許這孩子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才會想把他殺掉。想必他這種人會如此下定論吧,其實不過是牽強附會。可是只要一有這種想法,他便無法擺脫,一直以阿德紅杏出牆為由折磨她。而阿德也很快就注意到丈夫這種不可理解的舉動——也就是他對孩子的殺意,因此暗自保持警戒。於是——」

「吉衛開始注意阿德什麼時候會有疏忽,有天——他發現褓母背著娃兒,終於忍不住下了手。首先,他殺死女傭,接著,再用柳枝絞死了孩子。」

「真是太殘酷了——」百介的臉上血色頓失。

「是很殘酷——據說他自己也如此認為,覺得這不是人幹得出來的事。他似乎曾有向阿文如此懺悔過。但後悔總在犯錯後,死了的娃兒哪可能復活。此時他急中生智,想起了百介先生提過的那個唐土的故事。」

「因此——他就故布疑陣,佯裝娃兒的死乃柳樹精作祟?」

「倒也不至於。一開始他只打算將其布置成一場意外,柳樹不過是個兇器——一不小心纏了上去把娃兒給絞死。至於擔任褓母的女傭則被他悄悄丟進海里。若大家相信這是場意外,想必也都會以為這女傭乃因過度自責而自殺。總之,當時任誰也想不到,兇手竟然就是吉兵衛吧。但吉兵衛雖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了阿德。結果——吉兵衛就一不做、二不休,把阿德也給殺了。」

「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殺?也是——他乾的?」

「沒錯——吉兵衛也曾斬釘截鐵地坦承自己就是在祠堂前殺死阿德的。這下連他都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他之所以一再改變信仰,也是因為自己心裡有鬼——據說他是如此向阿文說的。」

百介驚訝地捂住了嘴。

「這世上——真有這種事?」

「就是有啊。聽到他親口說了這些,阿文想必是驚駭得無法自己,也納悶他為什麼要向自己坦承這些事——」

「是因為阿文——有孕了?」

「先生果然聰明。娃兒還在肚子里那段期間,吉兵衛把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到了眼看著就要臨盆的日子,吉兵衛開始恐懼自己的老毛病會不會再犯,便向阿文坦承了一切。只不過——試著站在阿文的立場想想,一個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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