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女 第六章

柳屋吉兵衛與八重的婚宴盛大莊嚴,進行得非常順利。

原先吉兵衛親戚擔心的事——也就是關於八重身分的糾紛——也因為出現知道八重過去的男子,終於圓滿解決。表面上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婚宴在平穩的氣氛下結束。

吉兵衛親戚主要擔心的,並不是八重原本是從事低賤的工作,或是主僕成婚的風評會如何,而是懷疑吉兵衛會不會受騙。不過,雖然八重從事卑賤職業,但柳屋一家畢竟只是商人,並非武士,也沒有什麼立場掛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別有居心,想霸佔柳屋家產——

這件事就另當別論了。

如果八重只是單純的風塵女,親戚們也不至於那麼擔心,況且她已經懷了吉兵衛的骨肉。她是個藝妓風塵女這點,只要花點銀兩幫她贖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強調自己並非風塵女或藝妓,而是個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無辦法證明自己的身分,也難怪大家懷疑了。

所以,有些親戚們起初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過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後,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於是,吉兵衛在八重肚子變大之前就決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親戚反對。

不過,所幸剛好出現一個據說曾受過八重的爹,也就是須磨屋源次郎照顧的男子——自稱家住京橋的通俗小說作家山岡百介——一口氣便化解了大家的疑慮。

八重印象中並不記得有百介這個人。

不過百介談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經過調查,也確認百介的身分並無造假。

不僅如此,此時又出現一位自稱八重的兒時玩伴——在根津當舞蹈師父的阿銀。八重倒還記得阿銀這個人,阿銀則證實了八重的確是須磨屋的獨生女。

就這樣——

在眾人祝福之下,八重風風光光地成為柳屋吉兵衛的妻室。

八重淚流滿面地表示,這輩子原本已經不敢奢望有機會穿上這身白無垢。看到她這副模樣,列席親友也不禁跟著流下同情的淚水,就連原本懷疑她的親戚們都掉了淚。果真是一樁良緣。

總之婚宴是圓滿結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結束後的翌晚,異象就開始出現。

第一個看到的是個女傭。

深夜——據說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樹突然發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結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飄來飄去。

但吉兵衛斥為無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還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現了——

翌日。

又有人聽到女人的啜泣聲。

聲音當然是從中庭傳來的。不僅是晚上守更的老頭,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聽見,家裡的男僕女傭們更是全都聽到了。

終於又出來啦——住在柳屋對面、和吉兵衛一起長大的三次屋小老闆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這個人既膽小又神經質。但即使如此,他就是愛看熱鬧。每次一聽到柳屋出事的傳聞,三五郎總是率先趕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幾度旁敲側擊地警告過吉兵衛,但吉兵衛從年輕時期就是個理性的人,堅決反對迷信,因此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這個工作勤奮的新過門妻子,就感到於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慘遭凶難,而且悲慘的程度還非比尋常,不是自殺、失蹤,就是發狂病死,個個下場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開朗高興,三五郎反而更是憂慮。

或許是曾聽過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緣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這姑娘歷盡干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這件事能放著不管嗎?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個好人。

於是,三五郎前去拜訪在柳屋下榻的山岡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兩天認識的,並且曾就此事做過一番深入的討論。

百介自稱希望成為一個通俗小說作家,實際上在江戶也從事一些謎題的寫作。他所寫的這類謎題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問題集,其中有些連大人都難解,由此可見百介的腦筋很不錯。他周遊列國、到處收集奇聞怪譚,準備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語,看來對玄妙奇事和妖怪幽靈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會認為百介是個智者。

一打開紙門,三五郎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出現啦。」

三五郎進門時,綁著總發的百介正打開筆墨盒以筆沾墨,在筆記簿上寫著些什麼。幾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談話,想必也已經紀錄在這本筆記簿上了。

百介抬起頭來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僕們非常驚慌。昨晚我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異狀就是了。」

「因為你這房間面向大馬路嘛。從我家店裡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開著的紙門對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經營的旅館——三次屋的二樓。

「——但是距離這兒的中庭還很遠吧?」

「是有點遠。」

百介把筆收進筆墨盒,便離開小桌子站了起來,請三五郎在坐墊上坐下。

「不過——此事可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沒錯。原本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聽到了,但婚宴後的第二晚,又開始聽到那哭聲。而且,聽說婚宴當晚就有人看到柳樹旁出現鬼火呢。」

「中庭出現鬼火,應該是在婚宴後的第三天,而不是當天吧。」

「不過是第一天都沒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現在阿德過世的地方呢。你也看過了吧?」

「看過什麼?」

「就是中庭那株柳樹。」

「噢——」

百介翻開筆記簿說道:

「——看過了。從環繞中庭的走廊看過去,真的是非常驚人,沒想到柳樹竟然可以長到如此高大。不過,祠堂原本在什麼位置,我就看不出來了。」

「那地方如今已長滿雜草,不準任何人靠近。這也是吉兵衛的決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當然,也沒有人敢靠近啦。只不過,這麼一座大好庭院,過去一向是這家旅館的賣點,因此很多人認為任其荒廢實在可惜——」

「有點野趣也不是壞事呀。」

「是啊,看起來恐怖些,是比較有柳樹精作祟的氣氛。噢,姑且不談這個;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邊。」

「是在池塘的——這一帶嗎?」

百介邊說邊打開筆記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繪有中庭圖案的一頁,在圖畫四處還寫有各種補充說明。

「噢,你也會畫畫?畫得還真傳神呀。對對,就在這一帶。」

「就是這個——有點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點不同了。噢,對對,阿德就是死在這一帶的。當時她的腳還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這一帶,而她的血就……。」

三五郎指著圖比劃著。

於是,百介拿出筆,把三五郎所說的記在筆記簿空白處。

「——原來如此呀。」

「百介大爺,照這樣下去,八重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是有點不妙——」百介回答。

「畢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但問題是,阿德的詛咒威力可是強得嚇人。我很清楚吉兵衛之前幾任妻室的遭遇,這次絕不能讓八重小姐蒙受同樣的災禍。她再過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們得想想辦法呀。」

能想什麼辦法?百介雙手抱胸地說道:

「——畢竟八重小姐還沒遭到什麼災禍,那夜半的啜泣聲和鬼火,真偽至今也未明……。」

你還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皺起眉頭說道:

「你不是曾周遊列國,搜集了各類奇聞怪譚嗎?」

「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才須更要慎重點呀,小老闆。這類故事大多其實是假的。如果囫圖吞棗照單全收,只怕會成為眾人笑柄。」

「是嗎?」

是的——百介說完,合起筆記簿繼續說道:

「這件事也一樣。在下也不是懷疑小老闆和與吉啦——」

「你覺得哪裡有蹊蹺?」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與吉和其他許多人都主張是那株柳樹在作祟。可是,我先前聽小老闆陳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廟請教那兒的住持。」

「你是說覺全和尚?他也說過吉兵衛都沒去那兒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這麼說。不過——我也請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闆所言,大家都把前後關係混淆了。畢竟無禮地對待柳樹而遭報復,以及因柳樹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樹,兩種狀況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麼,他如何回答?」

「他告訴我——第一代宗右衛門的妻子阿柳就是個柳樹精。所以,吉兵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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