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女 第三章

「阿銀,世界可真小啊——」說了這句話,穿著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剛剃完的和尚頭。這塊棉布到方才為止,還裹在他的光頭上。

這男子就是——詐術師又市。

「照這麼說,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從小認識的朋友,在輾轉流浪各地之後,成了對面這家客棧的飯盛女。而且這個女人即將成為那位吉兵衛的第五任妻子,是這樣嗎?」

「沒錯。」

回完話後,巡迴藝妓阿銀打開紙門,將手肘掛在窗欞上,眺望著窗外景色。

她身穿華麗的江戶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膚白哲,生得一對妖艷的美麗鳳眼——她是個巡迴藝妓,一個從事街頭表演的傀儡師。

阿銀眯起雙眼眺望。

從她所處的位置,應該可以望見對面的客棧屋頂,以及那株比屋頂還高的柳樹。

她和又市兩人就待在柳屋正對面的小客棧——三次屋的二樓。

「倒是——」

「那株柳樹可真大哪!」阿銀說道,「話說到哪兒去了。」

又市說道:

「阿銀,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打算?你指什麼?」

才抵達這兒不久的又市一面解開綁腿,一面對阿銀說:

「這次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會在意,錢可以還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呢——」

阿銀說完關上了紙門。

「——總不能讓事情這樣繼續下去吧?」

阿銀的嗓音讓人連想到三味線。

「可是。」

「可是什麼?」

「照這麼聽來——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還真過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換來現在的幸福,是這樣吧?」

「是呀——」

阿銀垂下視線,伸長了白哲的頸子說道:

「——八重原本是茅場町的藥材大盤商的千金。阿又你應該聽過這家商行吧?他們老闆——七年前上吊自殺了。」

「茅場町的藥材大盤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著下巴沉思,不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麼,使勁拍手說道:

「——你是說?就是那個——被旗本武士刁難而破產的須磨屋?」

「是啊,就是須磨屋。」

「這我倒有聽過,聽說那是場災難。因為混蛋武士找碴,說他們賣的葯沒效,導致他們肚子痛,便向須磨屋勒索——是這樣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須磨屋老闆的千金?——」

又市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悶聲笑起來,肩膀不住地顫動著。

「笑什麼?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就說嘛,阿銀,你曾告訴過我,當你還是個正經姑娘的時候,曾和某大老闆的千金小姐一同習藝,指的就是這件事啊?」

「是啊」阿銀轉過頭來看向又市。

她細長的眼睛邊緣抹著一抹淡淡的紅妝。

「——那有什麼好笑的?」

又市大聲笑起來,說道:「你曾是個姑娘這件事還不夠教人發噱嗎?沒想到如今人見人怕的巡迴藝妓大姊頭阿銀,竟然也曾有過如此純真的過去呀。」

「少嘲弄我——」阿銀噘起嘴抗議道:

「對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純真無瑕,當過一個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給我留點口德行嗎?我曾是純真無瑕有什麼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該有個限度吧。你這個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別開玩笑了,愛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講起話來沒這種架子,我多少還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但問題是,像你這麼潑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沒個五年、十年是沒辦法練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從小大概就是這副德行吧?」

「什麼嘛!我看你才是只會要嘴皮子,看女人卻完全沒眼光。我告訴你,我兒時可是個眾人公認的可愛小姑娘。而八重剛好少我一歲,她很乖巧,跳起舞來也頗有天份。只可惜——」

阿銀話說不下去,把臉轉到一旁。

「唉——」

又市攤開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銀同樣的方向說道:

「——唉,災難本來就像場傾盆大雨,說來就來,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經歷過類似的遭遇?不過,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嗎?」

「是啊,能活著比什麼都好。只要能活著,或許還有機會嫁個有錢大爺,飛上枝頭當鳳凰呢。」

「所以阿銀呀,對八重來說,吉兵衛真的是個乘龍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說道:

「唉——,堂堂老客棧的老闆迎娶一個飯盛女,通常大家都會認為是女方高攀吧。」

「這我了解——」阿銀說道:

「各種說法都有啦,不過,最關鍵的還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這個客棧老闆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無子嗣繼承家業讓他憂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飯盛女還是女傭,只要懷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經完全脫掉旅行裝束,盤腿坐在地上問道「她的身分應該不是個問題吧?」

「唉——八重如今雖然是身分卑賤,但昔日畢竟也曾是個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個妓女或村姑嘛。」

「或許吧。不過,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衛再怎麼古怪,畢竟也是個客棧老闆,要對自己客棧雇請的飯盛女下手,也不會找個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女人吧。」

「說的也是。」

「話說回來。阿銀,須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閉了。然後過了三年,八重她娘才過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開始一個人過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當時她還是遵守她娘的遺志,沒有下海當流鶯。另外,她也沒離開過江戶,所以,應該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為飯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剛下海?」

「應該是吧。畢竟這裡是東海道的第一個宿場呀。」

「那麼——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論她當時是否仍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來到這兒才開始接客的。吉兵衛大概是在決定僱用八重時——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這麼說——表面上是讓她到客棧來當飯盛女,事實上則包養了八重。是嗎?」

「那還用說——」又市繼續說道:

「吉兵衛既然因看上八重而僱用她,當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應該只有吉兵衛一個。如果是這樣倒還好,但阿銀呀,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擔心她呀。八重現在很幸福沒錯,但若你從那個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兒聽到的消息當真——」

「事情可就嚴重了」又市一臉嚴肅地望著阿銀說道。

「若阿文所言屬實——」

「那個人——」

阿文絕對沒說謊——阿銀有點生氣地說:

「——阿文說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過地獄呢,經歷超乎咱們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於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於這到底是否屬實——恐怕是難以判斷。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那你認為呢——」又市彎腰問道。

「吉兵衛這個人——」

「應該就像阿文說的吧,這種事——他應該做不出來吧。」

「可是——1咱門沒證據呀。」

「咱們不就是專程來找證據的嗎?」

所以啊——又市腰彎得更低,繼續說道:

「找證據需要點時間。不過,距離婚禮只剩下三天,我要講的就是這件事,時日已無多。如果吉兵衛那傢伙的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會輕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煩在——我們也不能還未確定真偽就把事情告訴即將過門的新娘,對吧?」

「阿又,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因為大家是不會相信世上真有這種人的。所以如果沒人相信,你再怎麼解釋都是白費力氣,只會惹人厭而已,不是嗎?」

「你這說法也對——如果是這樣,我們該怎麼辦?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說,眼睜睜看著她過門?當然,姑且不論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謹慎一點,最好的方法還是——就是由我來挑撥雙方,讓這場婚事告吹——」

又市這個人,雖然外表是作僧侶打扮、撒符紙的御行,但其實是個靠與生俱來的三寸不爛之舌吃飯的惡徒,靠一張嘴招搖撞騙,是個名副其實的詐術師。特別是挑撥離間、讓夫妻離異更是他的拿手好戲。要他出馬對女人說幾句甜言蜜語,藉此讓她悔婚,可說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過去就太遲了,所以,我們必須在完婚之前把這件事情辦妥。這其實挺簡單的,甚至不必設什麼計謀圈套——」

「這招可行不通——」阿銀說道。

「為什麼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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