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長司 第五章

你說長次郎信仰虔誠?別開玩笑了客官。他哪裡信仰虔誠,也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那傢伙根本不把人當人看,不把馬當馬看。長次郎只是個什麼東西都吃的大惡棍。

這個長次郎哪有什麼了不起?聽到有人尊稱他長者,就覺得噁心。

在一般人眼裡,想必都會覺得他是個靠馬致富的大戶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稱得上是馬夫或馬販。只要看他怎麼賣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許他真的很會做生意,但那是因為他數量多呀,也有些名馬就是了。

所以馬才賣得動呀。

但他只把馬當貨品。他照料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馬夫的待馬之道。

像我們馬夫,絕不會把馬匹當畜牲看。如果有這種想法,這行就不可能幹得好。

人馬是一體的嘛。這道理是到哪兒都不會變的。

是呀。

你們江戶人可能不了解。像我們這種養馬的,事實上是跟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鄉在陸奧,算是北方人。我們家主屋裡就有馬廄,就和飯廳相連。這種馬廄一般稱為內廄。即便過年布置屋子,也不會把馬廄隔開。馬廄裡面祭拜著蒼前神,我們還會用粟穗與飯糰祭拜呢。過年的時候,還會做一種叫做馬子餅的糕餅供馬吃。

所以,就像一個家裡會有爺爺、奶奶,有爹、有娘一樣,家裡也會有馬,和我們一起生活,一起長大。

一個馬販子,跟馬應該是更親近的。

我們和馬是同生共死的,對馬可是十分熟悉,有時甚至會發現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愛,比雙親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這可是真的喲。如果是匹好馬,還真的教人捨不得賣出去。即使是匹笨馬,也會有感情的。

所以,一個馬夫待馬絕不能淪於粗暴。買賣馬匹的也一樣,馬可不是貨品呀。

馬這種生靈,一輩子只能拚命工作,直到累死為止。一輩子被迫走萬里路,最後累死路旁。像我這種馬夫也是如此,所以絕不會把馬當畜牲看,馬死了也會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樣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著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們帶出門的馬死了,厚葬後也會找來分叉的樹枝蓋座「畜生靈塔」,以資憑弔。喏,許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馬頭觀音嗎?對啦,就是那個。

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養的。至於這習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對我們馬夫而言,馬頭觀音就和蒼前神一樣,也是馬神。

馬可是很尊貴的。

這是當然的呀。畢竟是自己親手照料了一輩子的。所以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覺是沒什麼兩樣的。

可是。

那傢伙竟然吃馬肉。

還把馬殺來吃呢。

唉呀,對不起。這兒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別掉下去啊。不過這兒還算比較平坦的呢。

對了,客官,你是從江戶來的?是嗎?

什麼?那傢伙是什麼東西都吃沒錯。只要他養的馬一死,就立刻剝皮,用鹽或味噌腌起來當作腌肉吃。吃的可是腌馬肉呢。

聽說他還很愛吃這種東西呢。

夠殘忍吧?真教人難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問客官,你吃過馬肉嗎?別說是馬,江戶人連其他獸肉都不吃吧?對吧?又不是洋鬼子,哪會吃這些東西?只有山民會捕熊或鹿什麼的來吃啦。總之,吃獸肉是賤民才幹的勾當吧。信佛的人是絕不會吃這種血腥的東西的。

像我,因為是馬夫,沒辦法像和尚那樣講許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殺生的道理。殺了生還把生靈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獄的。這種道理連我們鄉下人都聽過。所以,那傢伙殺了自己養的馬來吃,你還說他信仰虔誠?

他一定會遭報應的。

在我們馬夫看來,他的行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難以置信,如果是深山裡的野蠻人就算了,為我們賣命的牲畜,死了之後竟然從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齒了!

特別是牛馬,對我們有很大貢獻,更不可以吃它們。

所以,那傢伙算不上是馬販子或馬夫。

這真的很奇怪。長次郎本名叫做彌藏,原本是個來歷不明的流浪漢,哪知道要如何照顧馬。所以別說是馬匹買賣的中介者,在我們馬夫之間,也沒人說他半句好話。甚至有人認為他可能是被提馬給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馬是什麼?

簡單講就是,那是一種邪惡的風,可說是一種馬的疾病吧。刮起來時是突如其來,常在十字路口打轉。我們牽的馬若是被這股風吹到,渾身就會開始打顫,並直往右轉圈子,轉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喲。

人倒是沒問題。只有馬會喪命。

原因是,這種風裡有形似白虻的蟲,會從鼻子鑽進馬的身體,然後從屁股跑出來。被這種蟲鑽進鼻子裡頭時,馬的鬃毛就會全豎起來。

於是,在馬轉到第三圈的時候,那東西就從屁眼裡鑽出來了。這下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頓時就倒地身亡。

我年輕時也曾遇過這種風。雖然沒看到蟲,但馬真的死了。

還真可惜了那匹好馬呀。

噢?客官這是在記些什麼?

要如何避開提馬侵襲?

客官對這種怪事還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發現馬匹可能被附身,就馬上將馬耳朵切下來。然後,馬要朝右繞圈子時,就拚命將它往左拉。如此一來,因為方向不對讓蟲受不了,就會從馬的身體裡頭跑出來。當時我太年輕,還不知道這個戲法。

這種虻,看過的人說樣貌像個小姑娘。

聽說看起來像雛人偶,身穿紅色衣服、披著金色瓔珞。體積像豆子那麼小,騎著小小的馬飛來飛去的。

噢?妖怪?

是啊,也許算妖怪吧。

也有人說,那是剝馬皮的小姑娘變成的妖怪。

是啊,剝馬皮的。像我們當馬夫的和種田的一樣,一向不被當人看,但剝馬皮的就更慘了,比我們還不被當人看。我也認為人是不分貴賤啦,但還是覺得他們比較卑賤。

江戶這地方還好,人來人往龍蛇雜處,所以也就不會特別感覺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論工匠還是流浪漢,都昂頭挺胸。不是嗎?可是,這一帶情況就不太一樣了。這些野人穿著衣服在鄉下走動,大家會覺得很難看啦,還會嫌他們臭,叫大家別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只是像武士看不起種田的那樣。噢,比那還糟吧,連種田的都瞧不起他們呢。

他們的地位比馬還低。

在江戶也是一樣嗎?

嗯,也許吧。當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說什麼大話啦。不過,說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們。客官也一樣吧?

什麼?——客官還真是喜歡問些古怪的問題呢。

結果,據說這剝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眾人的歧視而投河自盡,死後就變成了提馬。

這是一種奪取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認為如果馬都死光,就不會再有剝馬皮這種卑賤的職業。要不然就是她以為死了更多馬,就會有更多剝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兩種說法都說得通啦。

真是個悲劇啊。

所以啦,我說他們兩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帳哪可能了解這種悲哀。

然後很多講話刻薄的馬夫都說,長次郎那傢伙一定是被提馬附身了。

你問我為什麼?

因為他撒餅布施呀。

你怎麼對長次郎這傢伙如此好奇?什麼?你說他很受好評?真的嗎?呋,那是想拍有錢人馬屁的狗腿子說的吧。

的確,他布施的對象是不分貴賤。但事實上,他對人並沒這麼慷慨。

真的沒有。

當然,不論是木地師 、流浪漢、乞丐乃至走投無路的百姓,他都是來者不拒,在撒餅布施時,對平時特別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氣。但問題是,他對馬夫特別刻薄,認為馬夫和馬一樣,不過是不惜在勞動中酷使的生財工具。

當然,對和他做生意的馬販,他會很客氣,但那也只是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對手下的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過三個月,饒了我吧。這傢伙實在太刻薄了。 那兒的大掌柜平助也很粗暴,動不動就揍人。

薪水總是一砍再砍,對待馬匹也很粗魯。說起謊來還臉不紅氣不喘的。

就連下等的馱馬,他也佯裝是名駒以高價賣出。他所賣出的馬,五匹里就有一匹是這麼魚目混珠賣出去的。

長次郎真的太會騙人了。

然後,他把賺來的錢布施給窮人,對馬夫們卻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說,長次郎這傢伙出身一定很低賤,才會施捨那些人,後來才又演變成提馬附身這個說法的吧。

不過,在我看來,兩者應該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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