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右衛門狸 第一章

淡路國有一位名叫芝右衛門的老人。

他是個眼窩深陷、成天面掛笑容的老好人。他頭頂已禿,僅存的白髮只能勉強綁成髮髻,因此頭纏宗匠頭巾 。附近小孩都很喜歡他,直喚他「芝老爺、芝老爺」,左鄰右舍對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務農,雖稱不上是富農,但日子過得還算優渥。問起原因,子孫兒女個個表示這一切都得歸功於老爺。

實際上,年輕時的芝右衛門為人嚴謹正直。他一輩子勤勞耕作,決不為風雨所阻,如此日復一日,直到有天才發現自己年歲老矣,一生可謂平凡至極。但老後的芝右衛門對自己的人生依然沒有一絲遺憾。

許多人一生認真打拚,仍無法出人頭地。也有人儘管努力,也不知何時會遭逢災禍。所謂人生無常,想必芝右衛門深諳幸福乃人老後仍身體健朗,並有子孫陪伴的道理。

芝右衛門雖然為人耿直,同時卻也是個風雅的文士。雖身為鄉間老農,他卻擅長舞文弄墨,加上人格溫厚,慕名討教者總是絡繹不絕。

自從他因肩膀疼痛過起隱居生活,便開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終日坐在屋檐下啜飲香茶,興緻一來便吟詩作賦,過著悠哉的日子。

凡是有來自江戶與京都的客人造訪這個村落,他都會熱情招待,聆聽訪客敘述關於各地文化風俗的旅行見聞。他也收集了很多讀本、繪草子等書籍,並勤於閱讀。兒孫也都和他一樣,個個勤勞耿直。他已經有了曾孫,對他而言,人生已了無牽掛——芝右衛門就是如此輕鬆面對人生,有為者亦若是,認識芝右衛門老爺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人老了最好就該像芝右衛門這樣。

不料後來災禍還是猛然降臨在芝右衛門身上。那是個天氣炎熱、舉行夏祭的夜晚。

芝右衛門有五子十孫。

當天傍晚,長男彌助的小女兒阿定突然失蹤。

阿定當時九歲,正值最可愛的年紀。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凈琉璃 的小屋,芝右衛門合家前去看戲。

人形凈琉璃在淡路雖頗為盛行,但並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

只要有演出,原本就愛看戲的芝右衛門必定前往觀賞。即便劇目數十年如一日,由於鄉間娛樂十分稀少,因此不只是芝右衛門,對所有村民來說,看戲已是他們僅有的共同樂趣之一。

小屋裡人山人海。

芝右衛門看到戲裡一個凈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來,直呼真是像呀,長得和阿定一模一樣。孫女阿定一聽,害羞得以袖遮臉說「爺爺真討厭.」當時孫女的可愛模樣,芝右衛門依然記得一清二楚。

戲還沒演完,阿定表示要去如廁,便離開了座位,從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也沒在家裡。

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處呼喊搜尋她的蹤影,不一會兒,芝右衛門的孫女失蹤的消息就在村裡傳了開來。由於失蹤者不是別人,而是老爺的家人,全村因此動員所有村民敲鑼打鼓到處尋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懷疑阿定遭人綁架,有的則認為她被鬼神拐走了,但搜尋仍持續到了天亮。

直到黎明時分——大家才在戲劇小屋後頭找到阿定的屍體。

發現屍體的是芝右衛門的遠親,一個名叫治介的年輕男子。

治介對城市生活頗為憧憬,常夢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賭賭運氣。因為這緣故,他對不似鄉下人俗氣的芝右衛門一向傾慕有加。

或許也非完全因為這緣故,但治介幫忙芝右衛門找人確實特別熱心,不論是山坡、田地或沼澤,他都帶頭一一搜尋。

即使如此,找了整晚還是沒有任何斬獲,眼看著太陽就要東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覺得不死心,決定回到事發地點,也就是戲劇小屋,看看人會不會還在那裡。於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繞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圍查看一番,接著繞到小屋後頭,這時治介整個人都呆住了,在拂曉之中,他在茂盛的草葉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衣服圖樣,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撥開草葉一看——

治介的腿當場軟了下來。

地面上躺著一具死狀凄慘的屍體。

死者衣著整齊,裙子並沒有被脫下來。

只是——

這女娃可愛得宛如凈琉璃人偶般的腦袋,卻被劈成了兩半。

而且看來似乎是從正上方往下劈的。

彷彿切瓜似的,一分為二。

家人聞訊立刻趕赴現場。一看到女娃慘死的模樣,個個都愣得發瓣。驚嚇得幾乎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慘的死狀,甭說說話,大家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黔此情此景,即使平日非常穩重的芝右衛門也忍不住跪倒阿定屍旁,雙手撐膝、額頭叩地,直抓著土塊痛哭。

正因為平常是個笑容滿面的老好人,他這悲痛欲絕的模樣更是讓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擁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場天翻地覆的大騷動。但騷動歸騷動,大家仍然找不到兇手。

芝右衛門在村裡風評很好,沒有任何村民與其家族結怨,想必這絕非仇殺。更何況遇害的是個年僅九歲的小女娃,更不可能與人結怨,從阿定的穿著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農家小孩,覬覦財物的盜匪也不至於找她下手。最後,從年齡及行兇手法來看,也絕對不是由愛生恨的情。

經過多方推敲,最後得到的結論是本案可能與近日上方 一帶橫行的攔路殺手 有關。

確實,在當時——

在京都、大阪一帶,有個殘忍的攔路殺手四處橫行。這點芝右衛門也早有耳聞。

據說——這號人物並不是為了搶奪金錢或財物,挑選對象時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任何人,便乘著夜色將其斬殺至斷氣為止——這手的唯一動機就是——殺人。

據說這個攔路殺手一年前出現在京都,半年前轉移陣地到大阪。傳聞京都與大阪兩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慘遭毒手,不僅兇手尚未正法,就連其身份都還沒半點線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殺害,那就不必討論犯案動機了。因為這兇手本來就是個瘋子,連看到年幼女娃也是劈頭就砍,也就不足為奇了。根據捕吏的說法,兇手下刀的方式和這名殺手非常像。

但——只說兇手是攔路殺手,這樣的解釋芝右衛門不能接受。

畢竟這個村落地處窮鄉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許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連身上掛著兩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見;再加上官府輕易論斷兇手是個瘋子,更讓人難以接受。

之前已有傳言,說殺手已經從大阪進入兵庫津一帶,而淡路距離兵庫津不遠,因此他可能已來到當地的推測也不至於純屬空穴來風。

但畢竟沒有人知道這個攔路殺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沒被追捕,當然不必逃亡,而一個不必逃亡的人為何得跑到淡路這種偏僻的地方來?更何況即使他來到淡路,為什麼要選擇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殺害一個小女娃?

這麼做只會暴露自己的行蹤吧——

芝右衛門絞盡腦汁,作了各式各樣的研判。

最後,他誠惶誠恐地趨前,對正要撤回的捕吏說:

「在下實難相信此乃攔路殺手所為——並不是對各位大人判斷存疑,但可否麻煩各位重新調查?如果各位的調查到此做出結論,而且如果這案件並非該攔路殺手所為——真正的兇手不就會一輩子逍遙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孫女將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兇手伏法前,她都無法轉世投胎。」聽完芝右衛門的要求,捕吏坦率地點頭表示理解,接著又以勸諭的語氣說:「芝右衛門,你的意見很有道理,我們也不是沒想到這點。事實上,你失去孫女,內心想必是萬分悲慟,我們也深感憐憫。只是芝右衛門,請你好好想一想,若兇手不是從上方來的攔路殺手,那麼下手的將會是你們這個村落的民眾——」

芝右衛門聞言嚇了一跳。

昨晚來觀賞凈琉璃的都是熟人。這裡原本就是個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識,因此只要有外人進來,大夥一定知道。雖然祭典這天晚上,也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來參觀,但人數畢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對方是誰、來自哪個村子。而且,即使有人持農鋤,也沒有人持刀。

算來算去,外來者只剩下人形凈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巾村一座」的班底。

從十年前開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會來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對他們都很熟悉。座長松之輔是個有官府認證的演員,甚至還有資格謁見藩主。

由於受歷代藩主庇護,人偶戲在淡路特別發達,加上當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戲,更是大大鼓舞民眾百姓,終於使淡路人偶戲成為地方特色,各村裡無不競相效法。松之輔一團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迴演出的。

這樣的戲班子,不容懷疑其清白。

兇手決不可能是其中成員。

不——不可能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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