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人走進小屋,確認惡五郎確實倒卧在屋內一角。
他不由得呆住。
田所十內完全沒想到,惡五郎如此惡霸,這下竟然真的死了。
然而——
十內又想到另一件事。
沒錯——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說,惡五郎真的死了。但即使如此,如此囫圖吞棗地接受那乞丐的諫言是否真的妥當?
——那傢伙。
還是應該揮刀殺掉他的。可是。
——在客棧里無法動手。
不然,就該追上去想辦法撲殺他。但如今已經來不及了,十內為此後悔不已。
——應該用不著擔心吧。
不過,反正他只是個旅行乞丐,不管他走到哪裡、對誰講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然而——
這名男子是在過了亥時的時候來找十內的。
已經一個月沒回伊豆了。
這麼晚的時間,泡過熱水澡,喝過睡前酒的十內已經進入了夢鄉。雖然還不到夏天,但感覺已經有點悶熱,十內稍微打開紙門,正在打著盹。
鈴。
此時鈴聲響起。
還沒到掛風鈐的季節吧——十內心想。
妒又傳來一聲鈴響。
附近有人——十內立刻警覺地坐起身來。
此時有人輕輕打開紙門。
誰!——十內把手伸向枕邊的刀子。
「且慢,不必緊張——」
來者在黑暗中開口說道:
「在此時冒昧造訪,還請多多包涵。在下並不是宵小——」
從窗子侵入的,是個頭戴修行者頭巾的白衣男子。
他脖子上掛著一隻偈箱,手持一隻搖鈐。
此人身上沒有武器之類的東西,只穿著一身純白的輕裝。
的確,沒有盜賊會做這種打扮。所以——此人敦十內更加困惑。
——你是妖怪嗎?
他對著黑暗中的人影問道。男子只是目中無人地笑著回答:
「——看在下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個御行乞丐——」
所謂「御行」,就是身穿看似修行者的僧服,實際上以販賣驅邪符咒為業的流動乞丐。
從這身打扮看來,他並沒有說謊。
「一個御行來找我做什麼?——」十內瞪著侵入者問道。
「 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這麼貿然闖入也未免太無禮了吧。立刻給我出去,不然結果會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話畢十內便準備出手,但這名男子制止了他。
「 閣下不要緊張。萬一被官府發現,對您反而不好。不是嗎——」
「你這混帳——你到底是誰——」十內一度收回來的手再度伸手握向刀柄。
男子見狀悄聲躲到衣架屏風後頭。
「喔,大爺請別這麼沖。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現在叫惡五郎吧,也就是鬼虎惡五郎的使者——」
男子說完便站起身來。
手上拿著刀的十內聞言,單腳跪到了地上。
請不要這樣——御行見狀說道:
「我其實是他的賭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傳話,另外,他也要求切勿讓任何人發現我來找您。所以即使再不習慣,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來找您——」
男子再度目中無人地笑了起來,並說道:
「他要求我轉達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從明天起,他已經無法再遵守兩位的約定——」
「——約定——沒辦法遵守?到底是什麼意思,」十內問道。
御行敏銳地注意到十內心情似乎突然不穩。
「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爺之間有些什麼過節——但我看您就原諒他吧,否則那個笨蛋——恐怕會變成妖怪跑回來鬧事一一」御行繼續說道:
「唉——真有什麼複雜的理由我也不多問了。相信武士大爺您一定也有許多麻煩的事情要處理——可是——」
「還是請您去剪剪他的遺發吧。要去最好天亮之前去。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會接到通報,那些沒膽量的捕吏雖然在鬼虎活著的時候不敢來招惹,但一聽到他死了,想必一定會趕過來吧。到時候大爺不就——沒辦法去了——?」
十內站起了身來。
眼前這位御行一直強調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嚼——是不是該趁現在把他——
鈴。
男子又搖了搖手中的搖鈐。
「即便您穿著如此平凡,但還是看得出大爺的身份並不卑微。若是過度胡作非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懲罰。世間雖然沒有神也沒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積,還是會化為妖孽;眼淚一旦凝結,則會化為鬼怪。奉勸大爺還是要小心哪——」
丟下這句話,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十內花了一刻鐘努力思索,卻狼狽得理不出半點頭緒。
想不到鬼虎竟然會喪命。不過——
換個角度想,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煩——這樣講也是有道理的。但再怎麼笨,鬼虎也不可能永遠被騙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騙,到時候事情反而更難收拾。十內其實早就有這種想法了。
——這問題也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吧。
他心想。只是——
御行這番奇怪的話,當然不能全盤相信。
但若要確認他講的話是虛是實,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趕去探探情況。
——如果他說謊呢?
他到底有什麼企圖?
總而言之,他已經無法置身事外。
於是十內悄悄離開住處,直驅巴之淵。
來到小屋前的他使勁敲門,但屋內無人回應。
感覺裡頭沒人,窗也都開著。
一絲月光從木板屋頂的縫隙射入屋內,能隱隱約約看到小屋內部情況。因為相當陰暗,得花一點時間才能讓眼睛適應。
——他真的——死了嗎?
十內雙臂抱胸,困惑不已。惡五郎的確躺在裡頭。
即使想把他的遺發轉交給阿吉,她早已躺在某座萬人冢里,死了已經有兩年了。
——難道他真的變成妖怪跑回來鬧事?
至少把他們埋在同一處吧——十內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不過,大發慈悲終究解決不了問題,而且其實還很愚蠢。該如何向官府說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所以,這具愚蠢的屍體,還是暫時扔在這裡方為上策。
——只不過,那傢伙——
真的只是來傳話的嗎——就在十內腦海里閃過這絲狐疑的那瞬間。
有人粗暴地推開了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