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首 第二章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嗎?」

只見一個朦朧的男子黑影唐突地說道。

黎明時刻。兩人正躲在巴之淵旁邊的樹叢中。

「——之後,那個叫鬼虎的惡棍利用昏暗夜色闖進你的店裡。是這樣嗎?」

被問及這個問題,另一個黑影「是的、是的」地恭敬回答,點頭如搗蒜。

發問的看來是個著便裝的浪人,回答者則是扎著圍裙、看起來像商人的矮個子老人。兩人從剛才就一直躲在樹叢中窺探小屋狀況。

「那麼——他昨天一整天都沒出門嗎?」

浪人問道,並在夜色中隔著赤松枝條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一再點頭回答:

「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只見老人仍舊直打哆嗦,牙齒不住上下打顫。

「你認為老虎會把咬在嘴裡的肉吐出來嗎?」

「大爺,您、您別開玩笑了——」

「我知道了。總之那隻老虎在你那邊大吃大喝,把所有的錢都搶走之後,又擄走了你的孫女,然後天還沒黑就回到這棟小屋來——」

「是、是的。」

哼——浪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氣,又說:

「如果真是這樣一一老頭子,你的命也真大。聽說那傢伙曾隻身和五十個賭徒對峙,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的,自己卻毫髮未傷。不是嗎?」

「是、是的。他毫不把殺生當罪孽。」

「哇。殺人的哪有把殺生當罪孽的?你這傢伙真是胡說八道」

浪人一臉不悅地蹙起眉頭。

這個駿州浪人名叫石川又重郎——綽號斬首又重——

一如其名,他是個以殺人為業的流氓劍客,又重郎不管對方是誰都砍得下手,因此與其稱呼他劍客,毋寧說他是個殺手。只要受委託,即使是婦孺他部下得了手。反正只要有人供他殺就成了——又重郎就是這樣的傢伙。

他殺人時沒有一絲躊躇。

上個月在駿河殺了兩人之後,他逃來伊豆藏身,至今已經是第十天了。

又重郎對比劃劍法毫無興趣,他只懂得揮刀殺人,殺氣騰騰的刀法和任何流派都不一樣,可說是自成一派。不,與其說他的功夫獨具一格,不如說殺人根本就是他的天性。他出手非常快,總是在尚未摸清對方功夫高下前便拔劍出鞘,在一瞬間便讓對方氣絕倒地。相傳他揮刀的速度快斬亂麻。

這就是他「斬首又重」這個綽號的由來。

天生擅長揮刀砍人的又重郎,當然不會特別學習劍道,反正要他矯正刀法也是不可能的。他曾數度拜師學藝,卻都被趕出道場。像他這種瘋狂血腥的劍法,只能用來殺人,根本算不上任何劍術,不過是一種「殺人術」。因此儘管他以武士自居,又重郎顯然一開始就走上了旁門左道。

又重郎在江戶期間曾擔任道場保鏢,卻一再上他人的道場踢館,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他漸漸了解,自己個性衝動,一旦拔劍就會殺人,一旦殺人就會上癮。因此他曾痛下決心不再拔劍。

但五年前——又重郎還是忍不住砍殺了三個和他發生爭執的下級武士。而且不只殺了對方,三個人里有兩個人頭落地,剩下那個則被他砍成肉醬。事情做到這種地步當然不是誤殺,只能說是「慘殺」。

至於那場爭執的原因,如今他已經記不得了。很可能只是對方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之類芝麻蒜皮的小事。

但只要劍一出鞘,他就無法控制自己。

這完全不關乎一般武士競技的勝負。

他就是想殺人而已,想殺得一片腥風血雨——

而且最好是,把對方人頭砍下來——他就是要這樣的快感。

從那天起,他知道自己已經完全失控。

又重郎只得趕緊找地方隱遁,但不久錢花光,只好重出江湖干起強盜。

然而——

他沒辦法只嚇嚇對方或只讓對方受點輕傷。只要一出手,又重郎非要教對方人頭落地。

他已經不只是個強盜,而是個殺人狂。一開始害是為了謀財,但從第二次開始就不同了,殺人不再是為了取財,而是本身已經變成了目的——這就是業障吧。他難以壓抑自己的衝動,滿腦子想揮刀、殺人,又重郎已經完全無法自己。

越殺越興奮的他就這麼永無止境地殺下去。於是在不知不覺間——

這也是理所當然——殺人就變成了又重郎的職業。

不出多久,「斬首又重」的名氣便在黑道上傳了開來。

所以——

對又重郎而言,把無謂的殺生當罪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殺生哪需分有罪無罪?當殺手的該殺時就殺,目的哪會有高低之分?

不論是為了保家衛國、伸張正義、還是為了義理人情,哪管理由是如何光明正大,殺了人的就是殺手。若主張殺人通通不對,他或許還能理解,但同樣是殺人卻說這種可以、那種不行,又重郎可沒辦法接受。

——妓女何必裝高尚,說自己是良家閨秀?

反正要殺人,就殺個痛快。

此時又重郎正注視著卷著滔滔漩渦的巴之淵,

——殺個痛快吧。

三年前。又重郎曾為盜賊所雇,闖入兩國一間油批發商,把夥計悉數殺光。而且對婦孺同樣是毫不留情,一概宰殺殆盡。

從此又重郎只好離開江戶。儘管江戶如此之大,如今已無處容他棲身。但他原本就習慣流浪,加上這裡不是他的家鄉,因此也沒有一絲眷戀。

他可不是落荒而逃。

又重郎離開江戶,是因為他想殺更多的人。因為「斬首又重」的惡名在江湖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市民到匪徒個個都認得他的長相。即使沒這個問題,上至被他殺害的下級武士的僱主,下至被他踢館的道場徒弟,想追殺又重郎的人在市內可說是不計其數,繼續留在江戶很難伸展手腳。離開江戶之後,又重郎遊走於諸國之間,每投宿一地就當場砍人,不管有否受到委託,他只要想殺就殺,完全停不下手。

後來,他在駿河殺了一位捕吏。

只為了搶奪對方的武士刀。

人血會讓刀子生鏽,砍到人骨也會教刀鋒缺口、讓刀身扭曲。殺了人之後若不立刻修補,刀子很快就得報廢。但修理刀子並不容易,因為只要磨刀師看到刀子一眼,馬上就能看出又重郎用這把刀子砍了些什麼。

這麼一來,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接下來的旅程也就更為不便。

因此又重郎在斬殺那位捕吏後,便將對方腰間佩戴的刀子據為己有。再也沒有比這更方便的手段了。

又重郎認為,如此好刀竟佩戴在一個下級捕吏腰際,未免太糟蹋它了。所以,他就殺了這個捕吏。到手之後,又發現那把刀比原本想像得還好得多。

——鬼虎,可惡的傢伙!

真想早一刻吸干你的血——又重郎的手握向劍柄。

又重郎已經十天沒殺過人了,手實在非常癢。如果背後這老頭子沒有拜託這件事——或許他早已按捺不住,把這老傢伙給殺了。

「喂——」

「你不是說——那隻山猴抓了女人之後,都會擋在那棟小屋門前,怒目注視來要人的人嗎?怎麼現在看不到?」

「是啊,他現在可能和阿吉在裡頭……」

老人還是想衝出去。又重郎只好用劍鞘尖端頂住他的喉嚨,阻止他輕舉妄動。

「——喔,搞不好他正在——,沒辦法出來把風,如果是這樣,表示你的孫女正被那隻喜好美色的山猴壓倒在地——嗯,這樣的話——也只好等他們辦完事了。」

又重郎說完,在松樹樹根上坐了下來。

老人慌張地瞪著又重郎說道:

「這位武士大爺,求,求求您——趕、趕快動手吧!」

「你敢命令我?如果我們在他們倆交媾時衝進去,恐怕連你孫女都會被我砍頭。這樣你能接受嗎?」

「這個嘛,這個嘛——」

「老頭,我問你,不管那傢伙是鬼還是老虎,你孫女被這麼邪惡的人凌虐,你想她還能活著回來嗎?即便回到家裡,也已非完璧,以後也別想嫁人了吧?」

老人一聽,整張臉痛苦地扭曲了起來。

「你叫做孫平——是吧?」

「是的。」

「那我問你——你不怕我嗎?」

「這個嘛——」

老人低頭看著地面。

「昨天那個女人——一知道我的身分,馬上就溜之大吉了,這你也有看到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漂亮姑娘,晚上還想跟她溫存一下呢,真是可惜。所以——你真的不怕我嗎?」

不消說,老人心裡一定非常害怕。

又重郎和老人是昨晚認識的。

十天前左右,又重郎在附近關卡勾搭上一個走唱女,在對方要求之下,又重郎帶她到客棧外面的館子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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