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老人火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滅之

則火勢更形猛烈

須覆以獸皮

則火與老人將悉數煙滅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當年那災厄之夜後正好過了六年的夏季,山岡百介再度造訪北林領內。

不同於六年前,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兩個月的時日,享受了一趟悠閑的旅程。

雖說是悠閑,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兒。如今雖不再聽聞有人遭山犬野狼襲擊,但攔路打劫、討買路財、偽裝旅客順手牽羊的土匪依然不絕於途,再加上日子愈來愈不好過,時局絕稱不上安穩。有消息靈通者宣稱世間將有劇變,且改變的規模勢必將涵括全國。雖不能將治安敗壞歸咎於這傳言,但坊問百姓紛紛議論時局將產生何種變化,感覺上時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懶、不擅交際,如今欲追上時局變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從心。

即使如此。

如今畢竟不同於六年前,無須擔心後有追兵,亦無命喪凶賊刀下之虞,更沒有必須得隱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這回旅費充沛,故得以騎馬乘轎,亦可上差強人意的客棧投宿。這回的旅程,百介終於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過,這趟旅程對百介而言,也並非一路都走得心曠神怡。心中其實是百感交集。

在過去的六年里,百介經歷了極大的變化。

約兩年前,百介的戲作終於得以付梓。

有賴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書竟也頗為暢銷。但其內容畢竟是世間人情,別說是百介念茲在茲的百物語,甚至就連怪談都稱不上,因此也沒教百介感到多少興奮。但若要說是毫無成就感,其實倒也不盡然。

雖然沒有書寫上的愉悅,但畢竟有幾分伴隨銀兩而來的歡欣。

此戲作為他帶來的收入之高,絕非昔日撰寫考物時的酬勞所能比擬。對長年心不甘情不願地當個吃軟飯的隱居少東的百介而言,這的確是個新鮮的歡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內的眾人歡欣不已。生駒屋的大掌柜夫婦認為這下對過世的東家終於有個交代,不僅在佛壇前虔誠膜拜,甚至誇張地舉辦了一場宴席慶功,宴席上還擺滿了未去頭尾的鯛魚(注1)。不過是一本閱畢即拋的閑書,竟然教大伙兒如此小題大作,著實數百介十分難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岡軍八郎歡欣不已。聽聞百介自謙這不過是本無用閑書,竟回以一紙檄文,力陳閑書亦是不可輕忽,宜以此為墊腳石晉身文人之林,好讓家姓山岡千古流芳。

百介對家姓、名聲本無矜持,對此戲作之內容與文筆亦是多所顧慮,深恐此書或許可能牽累山岡一家,絕無可能名傳後世。為此,百介在本書付梓之際,還刻意用了個筆名。

不過,眼見唯一的親人如此欣喜,的確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習於隱居避世、終日遊手好閒的百介,這下終於意識到非得好好乾點兒活、賺幾個子兒不可了。

一本書賣得好,生意自然接二連三上門。不過出版商們委託他寫的,凈是些空洞無趣的世話物(注2),沒任何一個是百介想寫的東西。反之,每當百介詢問能否寫些奇聞怪談時,便悉數遭到對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願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寫了幾篇戲作。

雖不至於心不甘情不願,但畢竟不是自己想寫的東西,寫起來也算是苦行一樁,但百介還是耐著性子寫下去。長年對汗流浹背、辛勤工作者心懷愧疚的百介,總認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雖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風評倒是都還算差強人意,讓他終於無須再仰賴店內眾人照料,也能填飽自己的肚子。以前從沒人勸他成家,最近也開始執拗地逼他討個老婆。雖然為顧及體面,或許真有個家室較為穩當,但百介對此依然是躊躇不已。畢竟不論怎麼看,撰寫戲作都不像個穩當的差事,倘若討了個老婆進門後,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門,百介豈不成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幾分猶豫。

至於是為了什麼猶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許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罷。

這可說是一種逃避。

不過在旅途中,百介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這應是個關乎覺悟的問題。

自己該以何種心態活下去的覺悟。

這是個他遲遲下不了的覺悟。

與又市一伙人相識,數度與這夥人同進退,已有一隻腳踏進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時日里不時徘徊於明暗之間。過了幾年曖昧不清的日子,遲遲無法決定自己是該棄暗投明,還是棄明投暗?僅能渾渾噩噩地跟在這群匪類後頭,窺探那頭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駒屋的布簾與哥哥宮位的保護下,在這頭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處晝夜之間、宛如黃昏或拂曉般的朦朧之地,這就某層意義上甚至堪稱卑鄙懦弱的處世態度,對生性窩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謂不小。

不過。

這夥人的蹤影,如今已不復見。

小股潛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過了兩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業有成,待他的戲作一付梓,又市就毫無預警地從百介的生活中銷聲匿跡。至於山貓回阿銀、算盤名手德次郎、御燈小右衛門——

這些原本圍繞著又市生息的同夥們,也悉數消失無蹤。

兩年前的確曾發生了一件大事。據傳,當時在黑暗世界裡,曾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衝突,就連百介也知道,江戶和京都之間曾發生過一場規模龐大的殊死斗。不難想見其中必有位高權重的黑手在幕後撐腰,而且個個都是令這群不法之徒難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聞事觸治平為此丟了性命,雖然就連喪事也沒辦,多少教人感到真偽難辨,但根據一位與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淺的陰陽師的證言,那面目可憎的老頭的確已在當時命喪黃泉。

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頭目十文字狸——亦即為百介與江戶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沒來得及見到百介的戲作付梓便告亡故。就連治平這種老滑頭、以及十文字狸這等豪傑部落得壯志未酬身先死,這場衝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過。

百介聽說,最後的贏家還是又市。

至於又市是和什麼人、以何種手段、為了什麼事抗爭?到頭來還是沒能打聽清楚。就連治平都賠上了性命,或許結果僅稱得上險勝。但在這等人的世界裡,能活下來的便是贏家。既然又市和阿銀都保住了性命,贏家還是非他們莫屬。

只不過贏是贏了,這夥人竟就此銷聲匿跡。

頭一、兩個月,百介還沒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個月,百介便開始抱怨起又市的無情了。

他原本以為又市想必又在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抱怨為何不幹脆邀自己也湊個一腳。雖然即便湊個熱鬧也幫不了什麼忙,至少讓自己增長點兒見識。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長屋,卻發現長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聽,始終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半年過去後,百介終於也開始擔心了。

他懷疑,又市是否對已是小有名氣的自己開始有了點戒心。

畢竟又市平日不宜拋頭露面,深知自己終生都得隱姓埋名,如今見到百介終得嶄露頭角,或許也不想對百介有所連累罷。

倘若真是如此。

那麼,就忘了這交情罷。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實際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時也會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屬於另一世界裡的人。

到頭來一年、兩年過去了,他都沒再聽見又市的鈴聲。這段期間,百介可說是拼了老命搖筆杆子,寫起東西來根本沒餘力想其他事兒,但不時仍會在剎那間憶及。

這種時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這寂寞,並非出自見不著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們給遺忘。或許這寂寞,其實就來自教人給遺忘的失落。

倘若一個人在明處過日子,不僅瞧不著暗處的景況,也沒必要窺探。

過去那一切彷彿不過是場夢,近日他甚至有種一切都沒發生過的錯覺。

只不過……

這段過去既非夢,也真的曾發生過。

百介的確曾行遍諸國,助這伙不法之徒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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