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死神

死神

抑或七人御前

凡見死神一度

必遭橫死之難

自戕自縊者

皆為此妖魔所蠱惑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七/第六

[一]

六月剛過,在一個和風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岡百介從加賀國小塩浦回到了江戶府。

前去時雖是快馬加鞭地趕路,也僅滯留了短短三、四日,但辦妥差事後便不再有必要趕著回去,加上手頭又多了些盤纏,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腳步,順道遊山玩水了一番。

話雖如此——這趟旅程其實走得也沒多洒脫。看的不過是寺廟神社,玩賞的不過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飲起酒來亦僅屬小酌,頂多放鬆心情泡了點澡,享用了一些較平日所吃要可口幾分的飲食。

並不比在自己的隱居入浴好多少。

——這也是無可奈何。

百介心想。畢竟沿途有兩個人同行。一個是緊繃著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一頭白髮扎得整整齊齊,一臉哭鬧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聲的兇相,名曰事觸治平的老頭。另一人則為在東國名聞遐邇的藝人,一身刺繡羽織,頭包宗匠頭巾(注1),一身打扮華麗瀟洒,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這扮相古怪的兩人再加上百介,看起來當然是了無情趣。

畢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雖然穿戴乾淨整齊,看來活像個大店家老闆,但治平原本卻是個盜賊。雖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盤查還是抖得出一籮筐罪狀。此人雖無前科,但畢竟是個無宿人,通行手形(注2)亦為贗品,因此實難擇大道而行。縱使能巧妙地避過關所,依然無法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盤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無犯罪之實,亦恐將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懷萬貫,還是不得有任何引人側目之舉。

百介原本就是個蠟燭大盤商的隱居少爺,治平則佯裝成一個隱居的

雜糧大盤商。

因此,這還真成了一場隱居的入浴之旅。

至於德次郎,和他們倆其實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僅為一雲遊諸國的戲班子座頭(注3),本身還是個深請名曰吞馬術之奇異妙技的放下師(注4)。他操算盤表演的幻戲絕技亦堪稱極品,據說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撥撥算盤珠子,就連大店家的金庫都會為之大開。

這傢伙一如治平,看來也曾干盡壞勾當。從一身瀟洒打扮,也不難看出他原本極好女色。但畢竟是物以類聚,蛇鼠一窩,這下眼見同夥治平如此謹慎,這回他的舉止也溫順多了。

不過。

百介則幾乎算得上是江戶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對他這麼個木頭人來說,這反而成了一趟安穩的旅程。

原本百介這回前往加賀這窮鄉僻壤,就是為了助小股潛又市設局。

這樁差事以一次場面浩大的障眼幻術,為一位於加賀小塩浦的飼馬長者的大宅邸解決了糾纏多年的紛擾,並換回一家的和樂融洽——

百介就在這樁差事中充當了幫手。

又市是個浪跡諸國,靠揮撒驅魔符咒營生的怪異人物。但從小股潛這聽來並不正派的綽號可知,他骨子裡絕不是個單純的撒符御行,真實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還要費人疑猜。

就百介看來——又市其實是個懂得差使妖怪的妖術師。

當然,他所差遺的並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無策的紛擾,他都有辦法祭出五花八門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裡承接這種怪異萬千的差事,其實才是他的副業。

這是一門奇妙的生意。由於處理的凈是些借正當手段無法解決的紛擾或難題,因此靠尋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有時必須採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雖然他從未親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時甚至還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設的局從來沒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響。只要憑著小股潛那三寸不爛的舌燦蓮花、和光怪陸離的妖異戲碼,一切均能獲得圓滿的解決,可見此人的確是有兩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這些局中玄機的人眼裡,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為,就連對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裡。

每回紛擾雖圓滿解決,卻屢屢換來妖怪現形。

由此看來,又市的確稱得上是個使喚妖怪的妖術師。

而且屢屢憑著機智手段鋤強扶弱,除暴安良。

不過,又市也並非受人情義憤所驅策的義賊。這小股潛精心籌劃這些戲碼,絕非為了濟世救人的大義名分,充其量不過是為了掙點兒銀兩糊個口。

治平與德次郎兩人既是又市的舊識,也是他的同黨。

治平曾是個拉攏人加入匪幫的絹客,同時也是喬裝易容的高手;不僅精通各種詐術,還深諳馴獸絕技。麗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據說在故鄉!——男鹿,還被喻為高明法師。另外,還有一位名曰阿銀的山貓回,她也是個以常理難以測度的女人。

總而言之,論身手——這群人絕非泛泛之輩,但畢竟均為無宿人。

只是這區區幾個無刀無槍、身無分文、而且連身分都沒有的小人物,有時竟然也能將大名玩弄於指掌之間。

還真是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個因緣際會,結識了這群金光黨。

接下來在相處之間,和他們的關係也就變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覺間,還開始充當起了他們的幫手。

不過,百介並非無宿人,亦非咎人(注5)。

雖為商家所扶養,但原本為武家之後。

而且,還是江戶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隱居少爺。

因此百介其實是個家世優渥的正當百姓,與這夥人本非同類。

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間,其實有這一道永難跨越的鴻溝。

只不過,百介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趾高氣揚地和世間人等打交道。

百介認為一個人的價值不應憑身分論斷,亦不可以金錢衡量。在過去幾年裡,由於數度隨又市一夥行動而結識了許多人,教百介益發肯定家產、出身和一個人的本質絕無多少關係。就這點而言,百介這輩子註定只能當個永無出頭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這輩子從未賣力工作過。雖立志成為一個劇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無名。之所以走遍全國搜集奇聞怪談,雖是為一償有朝一日出版一冊百物語之大志,但再怎麼看,都不過是個仰仗優渥家境遊手好閒的窩囊廢。

——窩囊廢。

這就是百介給予自己的評價。

因此,不論對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專幹些為世間所不齒的勾當的惡棍,也不會光憑著點就予以鄙視。不,毋寧說百介對這等小惡棍——即使深知對方所身處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懷強烈的幢憬與共鳴。

因此只要他們有所請託,百介便樂意效勞。

甚至不惜為此艇而走險。

但,他並不在乎危險——

百介雖是個窩囊廢,但同時也樂意為滿足好奇心而冒險犯難。

畢竟他是個甘願放棄大店家老闆的頭街,只為尋求奇聞異事四處遊走的狂徒。對這些巧妙地撥弄人心、隨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興風作浪的傢伙會產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

每則怪談的背後,均潛藏這夥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當身分的百介,對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價值。雖然一旦有個局外人與事,就必須換個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陣子,百介總是不自覺地在他們的戲碼中插上一腳,在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前,永遠是渾然不覺。

雖是渾然不覺,但一個局外人卻也能起相當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動,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從頭到尾都被這群金光黨隨心所欲地玩弄於指掌之間。

說明白點,自己不過是教他們給利用了。

但百介絲毫不認為自己其實是為人所利用。或許在這群金光黨眼裡,百介不過是個道具——相信這夥人應是如此認為,但百介本身並不作如是想。

對百介而言,這夥人每回都不忘點醒自己乃正當百姓、和他們生息的環境不同,因此即使這夥人是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為他們所利用。

雖然看來絕非善類,但不論是又市還是治平,起初對拉攏百介與事均至為慎重。對兩人而言,百介與其說是個同黨,毋寧說是個客人,因此總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閃失,也不至於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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