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者異
狐者異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險無賴
生時藐視法紀
極盡目中無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圖利一已
死後因執著尚存
屢以妖魔之形現身擾亂佛法世法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一/第三
[一]
時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岡百介在陣陣吹得讓人後頸受凍的強勁寒風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間小路上。
雖然並非多冷,但風還是吹得教人打從心底發涼。百介豎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雖然是自己要來的,但這段路走得並不愉快。
百介試著四處移動視線,欲藉由佯裝自己是來遊山玩水以提振興緻,但再怎麼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騙不了自己,只覺得心情依舊沉重。
穿過材木町,走到淺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門的仲見世(注1),百介不由得躊躇了起來。
——走罷。
百介朝左手邊邁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這個方向走,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得繞整座淺草寺一—圈。根本是繞遠路。
但他依然腦袋一片空白地走著。
日輪寺、天岳寺、東光院,只見周遭寺廟林立。
這一帶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廟。
他走進了又一條岔路。
在複雜的小路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抵達一座楊柳環繞的堂宇旁。
以前也來過這兒,他心想。接著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門,在鳥居下確認了此處乃是供奉小野篁(注2)的小野照崎明神(注3)。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參議,據傳每晚都會下冥府幫助閻魔王辦公。
百介暫時停下腳步,欣賞起社內的鳥居(注4)與猖犬(注5)——往返於陰陽兩界之間。
百介皺了個眉頭,轉身走回原路。
穿過坂本、金杉,他沿著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頭來,百介已經花了大半天四處遊盪。原本還刻意提早出門,好趕在正午過後回到家——但此時早就過了正午。
飢腸轆轆的他,橫渡了山谷堀(注6)。
這下百介來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帶。
——從這兒打右邊走,便是近路。
任誰都會這麼想。
百介望向右手邊綿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後還是決定不轉這個彎。
他毫無興緻走這些畦道。
這一帶原本濕氣就重,此時大概是風經過河面吹來,空氣給人的感覺更是分外潮濕。乾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從千住大橋過河算了——百介心想。
這時,他來到了飛鳥明神(注7)。
此處就是小塚原的產土神(注8)。
——彎進去瞧瞧罷。
一有了這個念頭,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滿心興奮。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進神社佛寺,就滿心雀躍不已。通常踏人這種清靜的場所,理應感覺內心平靜,但百介這個人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這種地方總是教他興奮莫名。
線香的香味、護摩的煙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注9)的聲響、鐘聲與鈴聲、祝詞(注10)、誦經。
注連繩(注11)上的御幣、蓮花座上的金工細雕。
朱紅的鳥居,漆黑的佛像。
這一切都能觸動百介的心弦。
接連打幾家寺廟神社經過,卻過其門而不入,這下百介終於忍不住了。
他穿過一家供奉弁財天的小寺廟,在御手洗(注12)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著便從鳥居下頭鑽過,以眼角瞄了茶鋪幾眼。
一路走到拜殿後,他隨俗地虔誠參拜了一番,接著便在庭內轉了個圈,來到左側一座圍著木柵的墳塚。
只見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著——塊石頭,石頭左右長著兒株茂盛的樹,還有注連繩串連其間。
這塊石頭名曰瑞光石。
據傳坊間傳說——這塊石頭乃是延曆年間(注13),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侶前來東國教化濟度,來到此處時所發現的。據說當時這座墳塚每晚都會發出瑞光,某一天夜裡,甚至有兩位神明化為老翁降臨這塊瑞光石的上頭。而這兩位神明,就是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貴命與事代主命(注14)。大己貴命為素盞鳴命之子,同時也被當作和魂(注15),因此這家神社又名牛頭天王社(注16),或簡稱箕輪天王。
據說這座小墳塚,就是小塚原這個地名的由來。——原來是座墳墓。應該是座墳墓罷——百介如此確信。倒是,這一帶還真像是籠罩在一股濃濃的死亡陰影下呢。這陰影總教人感覺揮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蓋,還是會從縫裡滲出來。墳塚、寺院、見世物小屋(注17)、戲館。妓院。個個都是現世與異界的接點,果然適合被擺在人間與冥界的分界線上。而且——這兒還有座仕置場。顧名思義,仕置場乃進行仕置——也就是公開執行死刑的場所,換句話說就是刑場。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斬首之刑多半在牢內的刑場就地解決,但需要斬首示眾,亦即所謂的公開死刑時,則在此處舉行。另外,斬首後需要執行獄門(注18)之刑時,也會將牢內砍下來的首級拿到這兒曝晒個三天兩夜。
還真是殘酷至極。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聖場所後頭。
緊臨成群嫖客尋歡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這麼個公然將人斬殺,並任其曝屍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鳥居正下方駐足,遠眺仕置場所在地的淺草山谷町。
江戶的仕置場有兩座,一是小塚原這兒,另一處則位於品川宿的鈴之森。
據傳城裡的仕置場原本設於日本橋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際,便已被遷至鳥越神社傍與材木町兩處。但後來材木町的被遷往鈐之森,鳥越的則被移往聖天町,而後又從聖天町遷至小塚原這頭來。
也不知是否為某種外力所吸引,兩處均不斷朝城市邊緣移動。
最後還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換的邊陲之地。只要過了這座橋,另一頭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這裡也正是江戶的盡頭——所謂的邊界。彷佛一路為邊界的陰影、邊界的氣味所吸引,到未了,這塊穢地就這麼被遷到了這道如假包換的分界線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來。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這座仕置場。
並非受任何人強迫,而是百介自願來的。即使不來,也沒人會責備他。
但是——
百介下定決心,從鳥居下方鑽過,但走起路來腳步是異常緩慢。到頭來,百介還是躲進了對面的茶鋪內。
在氈上坐定後,他轉頭向一旁望去。
一片繽紛色彩霎時映入了他的眼帘。
鮮艷的江戶紫和服、草綠色的半纏(注19)。
黃色的髮帶、形狀如鶴的髮飾。
繪有福神的藤箱。
細長的風眼、雪白的肌膚。
鮮紅的櫻桃小嘴。
「這——這不是阿銀么?」
原來是和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山貓回阿銀。
山貓回指的是邊頌唱義太大節(注20),邊以只手操縱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師。放在她身旁的藤箱裡頭,裝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與凈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後(注23)的旅途上認識了這位長相標緻的傀儡師,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過面。
當然,他們會碰面並非偶然。
阿銀並不是個普通的傀儡師,而是借著各種奇謀妙計,完成一些靠正當手段無法解決的任務——這就是這位怪異女子賴以謀生的手段。
和阿銀這群小惡棍的偶然相識,讓百介深受他們的個性吸引。或許世間並不會稱許這些作為,但他們乾的也並非什麼壞勾當。厭惡以義賊自居的他們,若是聽到這個說法或許會不高興,不過百介認為他們毋寧是在熱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長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樁不可思議的任務。
哎呀——阿銀先是沉默了半晌,接著才轉頭望向百介。
「這不是專寫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類似孩童玩的謎語,目前百介就靠寫這類東西混飯吃。雖然平日吹噓自己的志願是當個劇作家,現實中其實是靠寫寫這種東西糊口,因此阿銀如此稱呼,聽在百介耳里還真有點兒刺耳。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