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帷子辻

帷子辻

因昔日曾丟棄檀林皇后之尊骸

至今仍不時可見

女屍曝晒荒野

犬獸黑烏爭相啄食之景象

此怪異之事也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三·第廿二

[一]

京洛之西有一處岔路口,名曰帷子辻(注1)。

此處東通太秦,北達廣澤,東北通往愛宕常盤,西方直指嵯峨化野,乃一四通八達之道路輻輳。但此處卻瀰漫著一股教人不知何去何從的氣氛;佇立此岔路口,直教人產生此處非道路岔口,實乃道路盡頭之錯覺。

這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此岔路口往西直通化野一處人稱露水不消的亂葬場。這裡有埋在念佛寺八千石塔下方的孤魂野鬼,以及小倉山麓無數陳屍街頭化為風塵的無名屍,想來果真是世界盡頭。

古時候。

俗稱檀林皇后的嵯峨帝之妃橘嘉智子過世後,送葬隊伍肅靜地前進,眼看著就要來到這個岔路口時,突然吹起一陣風,把覆蓋棺木的帷子吹得飄落此處,此岔路口因此得名。有人認為此乃生前篤信神佛的皇后曾在嵯峨野附近的尼五山興建一座檀林寺,因此與此地結緣之故。

可是。

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傳說,這位古代皇后臨終前曾留下遺言,說死後其亡骸切勿下葬弔喪,只須丟到岔路口任其曝晒荒野——據說此乃其生前遺言。

不論是誰,聽到帝妃尊骸竟得曝晒路旁,想必都要納悶其緣由。傳言皇后立此遺志,乃為了以其身體現無常的道理。

據說——世間萬物變化不息,人生與人體皆屬虛空,不可能永遠存在。她希望藉此舉讓世人了解這個道理。

據說皇后在世時本是個絕世美女,不僅為眾人所欽慕,任何人看到她都會怦然心動,甚至因此產生邪惡的念頭。據說皇后因此立下遺囑,希望自己的遺體於七七四十九日的中庸期間曝晒荒野,以讓眾人見識肉軀隨風吹雨打改變的模樣,以讓迷戀其美貌而忘記禮佛之愚者領悟世間無常,以教育眾人成佛之法門,其信仰虔誠可見一斑。

檀林皇后曾請求唐僧儀空協助我國建立第一所禪院。若非如此高貴的佛法信徒,恐怕也不會留下如此難能可貴的遺囑吧。

據說有許多為皇后美色迷惑者,在目睹其屍漸趨腐敗、遭禽獸啄食的模樣後,都頓時省悟。

而皇后尊骸曝晒之處,據說就是這個帷子辻。

所謂帷子,應該就是佛教葬儀中穿在往生者身上的經帷子(注2)

吧。

只不過。

皇后尊骸腐朽後——。

據傳帷子辻便不時出現一女屍曝晒路旁,遭貓犬烏鴉啄食之景象。

難道此岔路口洞悟了無常?

抑或是無常已蔓延至此處?

只不過,若世間果真無常,為何相同的昔日景象會如此一再出現?

此景豈不違背篤信佛法的皇后之功德?

由此看來,那顯然是狐狸精作怪。

要不就純屬幻覺、白日夢。

總而言之,這些都已是昔日往事了。

當時大家都認為這不過是個古老怪談,聞者無不斥為無稽,想必也無人願意相信。於是久而久之,隨著時光飛逝,此故事也逐漸為人所淡忘。

然而。

在這古老怪談平息後又歷經不知多少寒暑的後世——。

這遠離京都的荒涼岔路口再度出現異象。

在盛夏的農曆八月即將結束時——。

帷子辻每晚開始出現神似檀林皇后幻影的女性腐屍。

[二]

「真是嚇人哪——」

京都嵐山盡頭一座人跡罕至的佛堂內,一個身穿白麻布夏衣、頭纏行者頭巾的撒符紙行者正在仔細端詳一卷攤在木頭地板上的繪卷——此人正是御行又市。

「看起來真教人不舒服呀。」

又市雙手抱胸,抬頭看看他面前的男人。對方一身僧侶打扮。

此人雖已剃度,且身穿墨染法衣,但其實並非正派僧侶。他相貌如凶神惡煞,教人難以相信此人誠心向佛,但這長相已將其素性展露無遺。

此人名曰無動寺玉泉坊,是個在京都一帶為惡的惡徒。

其名號乃由比散山七大奇觀之中的無動寺谷、與名曰玉泉坊的妖怪結合而成,本名、出身完全無人知曉。當然,他這身僧侶扮相不過是為了方便混日子,和比教山可是毫無關係。大津一帶就是這個無賴之徒的地盤。

「這張畫感人吧?——」玉泉坊說道:

「這可是我受靄船那傢伙所託、上某豪門大戶家裡磕頭借來的,還付了不少銀兩呢。可別把它給弄髒了。」

「不是已經夠髒了嗎?——」又市不屑地說道:

「倒是,靄船那傢伙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吧。他說馬上就會到這兒來,並且交代我先趁這段時間給你見識見識這東西。」

「覺得如何?」御全坊拉長脖子問道。

「還問我覺得如何?這種噁心的畫,看了會有啥好處?江屍雖然也流行這類殘酷的東西,我也沒見過如此令人做嘔的。就連黏糊糊的臘人形都比這悅目得多了。」

又市皺著眉頭回答。

這繪卷——。

上頭畫的是個女人。

不過,畫中的女人只有在第一幅里是活著的。

第二幅畫的是她剛死的模樣,接下來的就是其屍腐爛的過程了,而且還畫得十分清楚。

每個階段都噁心到教人不忍卒睹。

這繪卷俗稱九相詩繪卷,又名小野小町壯衰繪卷。

上頭畫的就是人死後軀體化為塵土的九個階段。

「這畫哪裡感人?」又市問道。「真的很感人呀,」玉泉坊回答:

「——這幅畫感人,因為它告訴咱們世間無常嘛。」

「可是未免也太無情了吧。一個原本沉魚落雁的美女,卻放任其腐敗潰爛,實在是太殘忍了吧。這裡頭畫的可不是一兩天的事,任一具屍體曝晒荒野那麼久,這簡直是瘋了。這種東西哪可能討個性急躁的江戶人喜歡?」

「不是啦,這不是無情,是無常啦——」玉泉坊繼續說道:

「阿又呀,這可是一幅告訴咱們人世瞬息萬變的畫呀。即使這女人如此標緻,死了還是不免腐爛,屍體膨脹、生蛆、遭狗啃噬成白骨。可見經過時間淘洗,原本再美的東西都會變醜,美醜其實是一體兩面,沒什麼美麗的東西是不會變醜的。色即是空;只知追逐美色的人實乃愚蠢至極。」

「哼。」

又市對這番話嗤之以鼻:

「這道理誰不了解?人道(注3)呀,你以為自己剃了幾年和尚頭,就真成了和尚嗎?看你天天吃香喝辣,還有膽拿這些佛門道理來說教?色即是空乃世間常識,上哪兒找不懂這道理的傻子?誰都懂的事,哪須要看這種噁心的玩意兒呀。誰不知道要活得超然,萬萬不可為這種轉瞬即逝的愛戀所迷?看來你真該去見識見識兩國的煙火(注4)呀。」

又市指著第一幅畫繼續說道:

「這張畫只要看這幅就夠了。對於江戶人而言,接下來的都是多餘。接下來會變什麼模樣——還是別去想吧,硬要探究反而壞了風情,就像人不該去窺探有機關的戲棚子後台一樣。即使每個看官都知道表演是假的,若經營妖怪屋的沒能讓他們驚嘆,要靠什麼吃飯?你真是個打箱根以西的荒郊野外來的土包子哪(注5)。」

「這裡不就是箱根以西嗎?你真是愛挖苦人哪。——」玉泉坊笑著說道:

「阿又啊,這種畫叫做九相圖,乃根據一首名為九相詩(注6)的古老漢詩繪成,可謂歷史悠久,和你剛才說的超然或我是不是土包子無關。這種圖畫無非是要告訴我們,紅粉翠黛不過是唯影白皮;而男女淫樂擁抱的不過是彼此的臭骨骸。總之,人死後都會呈九相,這第一幅畫就是生前相——」

玉泉坊指著第一幅畫,繼續說明道:

「你看,這畫里的女人生得國色天香。誠如你所言,如此美女容易教人迷戀,美麗得簡直如綻放的煙火。只可惜如此美女,終究還是得面對死亡——」

玉泉坊指向旁邊的一幅,畫的是一個躺在草席上,以白帷子覆蓋的女子。

「這是她剛死去的新死相。都已經死了,所以臉色很難看。若是病死的,想必死前就變得相當憔悴了。不過——這模樣看起來,好像還和睡著差不多。」

「才剛死,模樣哪會變多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