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妙語解愁顏紅繩暗引 傷心到艷跡破鏡難回(2)

二和微微的笑著,也沒有答應她的話,自在衣袋裡掏出一盒煙捲,取了一根,慢慢地抽著。田大嫂手上打著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頭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會,看看天色已晚,就對門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兩三天,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我該出去洗個澡了。」說著,站起來,牽牽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許是那樣湊巧,他出來,剛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面進來,也許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這裡,沒有來得及閃開。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門的時候,她閃在旁邊,低了頭,讓二和過去。二和出那跨院門的時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後,不知何故,卻站著頓了一頓。因之,二姑娘雖然是低了頭站在一邊的,她看見地上站的兩條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面前了,這樣靜站著,約摸五分鐘。還是二姑娘低聲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發那傻勁了,我出去洗個浴。」二姑娘雖沒說什麼,卻聽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雖然說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門以後,他的意思就變了,他腳不停步地就上戲館子里走去。月容搭的那個戲班子,今天換了地方,換在東城的吉兆戲團演出,這戲館子的後台,另有一個門在小巷子里出入,無需走出大門。二和一直地走到這後門外,就來回的徘徊著。在一處車夫圍著一個賣燒餅的小販,和一個賣熱茶的孩子的地方,那裡立了一根電線杆,上面一盞街燈,正散著光線,罩著那些人頭上。二和遠遠看去,見其中有兩個車夫,正是拉女戲子的,於是緩緩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幾個銅子,向小販手上買了一套油條燒餅,捏在手上,靠了電線杆咀嚼著,自言自語地道:「真倒霉,等人等不著,晚飯也耽誤了。這年頭兒交朋友,教人說什麼是好。」他這兩句話剛說完,那牆旁包車的踏板上,坐著一個黃臉尖下巴的車夫,兩手捧了一飯碗熱茶,嗄嗄地一聲,又嘎地一聲喝著,這就插嘴道: 「喂,你說找誰呢?你跟我們打聽打聽就行。」二和笑道:「哥們勞駕,我給您打聽打聽,那個給楊老闆拉車的老王,今天怎麼還沒來?」那車夫道:「你打聽的是他呀!他早不幹了。你找他幹什麼?」二和道:「我請了一支會,他是一角,會錢他早已得過去了,現在該是他拿錢出來,頭一遭,他就給我躲了個將軍不見面。當年他請過兩支會,都有我,我有始有終,把會給他貼滿了。現在到了我請會,他就不理這本賬。這年頭兒交朋友,真是太難一點。」另外的一輛車上,坐著一位車夫,笑道:「王小金子,那傢伙就不是個東西,你怎麼給他會合得起伙來?你要是和他討錢,現在倒正是時候,這回楊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只有他知道,這小子很弄了幾文。」

二和聽了這話,心裡頭不由得撲通撲通跳了幾下,但是他依然極力鎮定著,笑道:「你這位大哥怎麼知道楊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車夫道:「我也是拉這班子里的一個角兒。班子里的這幾個有名的人兒,她們的事情,還瞞得了我們嗎?我們老在這戲館子門口坐著的,她飛不過我們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時候,哪一趟我們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車夫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錢。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並有古董店,專門做外國人生意,一掙好幾萬,他要住什麼闊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來捧角嗎?」二和道:「老王天天還到四合公寓里去嗎?」車夫道:「月容跑了,他摟了一筆錢,好幾天沒見面了。以後,也許不拉車了。」二和道:「既是那麼著,我趕快找他要錢去罷。」自己一面說著,一面向前走了去。一個在車站上趕馬車的人,對於公寓旅館,當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著再去找地點,徑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門口,心裡這才忽然省悟:自己憑了什麼資格可以到這裡來找姓宋?若說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里,還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這裡,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愛跟誰在一處,自己也是無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膽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著,慢慢兒地把腳步遲鈍著,最後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里出來一個茶房,卻向他臉上望著,因道:「我認得你,你是趕馬車的。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二和自己覺得心裡哄哄亂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隨著抖顫起來,但是他極力的忍耐著,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麼的,就幹什麼來了。這裡有位宋先生聽說要車辦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靈通,可是你也靈通過分一點。人家已經回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嗎?」茶房笑道:「別瞎扯了!什麼新娘子,她是個唱戲的,人家帶著玩玩的。」二和道:「他們真走了嗎?」說著這話時,那臉上的熱血,漲到耳朵根上去,覺得自己的麵皮,全綳得緊緊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筆生意,也不礙著我什麼事,我幹嗎冤你?」二和道: 「他前天還借了我~個藤筐子裝水果回來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經有人住著嗎?」茶房笑道:「還空著的。怎麼樣,你想進去住嗎?」二和笑道:「老哥,開什麼玩笑!我想進去瞧瞧我那藤筐子還在裡頭沒有,你們留著也沒用。」說著,向茶房一抱拳頭,只嚷勞駕。茶房笑道:「本來沒有這麼大工夫,既是這樣說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來罷。」說著,他在前面引路。

二和兩隻眼睛,真是不夠使的,東瞧西望,每一間房門口,全死命的向裡面盯上一眼。後來茶房走到一間房門口,將門向里一推,就對他笑道:「你瞧罷,這裡面有什麼?」二和看時,雖然所有陳設的只是公寓里尋常的木器傢具,但是那四周的牆壁,卻都是花紙糊了,隱隱之中,好像有一陣香氣,向鼻子里送了來。看看地上,掃得乾乾淨淨,分明是人走以後,這裡已經打掃過一次的了。再進裡面一間屋子裡去,亦復如此。茶房在外面屋子裡道:「一隻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針,你找著了沒有?我沒有這些工夫老等著你。」二和被他催促不過,也就作個尋找藤筐的樣子,四處張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卻是門縫裡,窗戶台上,桌子邊的牆上,以為在這上面,能找到一些字跡的話,那就可以找得著尋月容的一點線索。然而這牆全是花紙糊裱的,正為了美觀,上面哪有一點墨跡。

二和尋不著一些什麼,不便久留在這屋子裡。要出門的時候,迴轉頭來看,卻見放洗臉架的地下,有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射著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來,看時,卻是一面小小的圓鏡子,不過這圓形是一個銅框子,嵌在裡面的玻璃,卻是打破了半邊。這一面破鏡子,是女人粉盒裡用的東西,要它幹嗎?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過面來,卻是兩個人合照的一張照片,一個是月容,一個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後,但覺脊樑上出了一陣熱汗,捏著手裡出了一會神,就揣在衣袋裡走出來。茶房道:「沒找著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沒有信用,把我們窮人的東西,隨便扔,可不想到我們置什麼東西,也是不容易。」說著這話,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連打了兩個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門的所在,就大聲笑著道:「他媽的不祥兆!還沒有走,鏡子就摔了,我往後瞧著,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面屋子裡,因道:「二和,你是怎麼了?你臨走的時候,說是洗澡,這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裡跳著,兩手一拍道:「到底讓我把他們的消息找著了。月容是同一個捧角的走了,他們原住在四合公寓里,現在上天津了。我還到公寓去了,在屋子裡,找著一面破鏡子,那背面嵌著他兩人的相片。這一下子,我真樂大發了,平常兩口子過日子,打破了鏡子還會出岔呢,他們剛剛搭上了伴,立刻出了這種事,那我敢說不要久,他們就得完!哈哈!」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坐著,皺了兩皺眉毛,笑道:「你這孩子,心眼兒也太窄。人家已經是遠走高飛了,你還說她幹什麼?年輕的小夥子,倒會談媽媽經。」二和也不說話,卻跑到屋子裡去,找出一把剪刀來,拔出鏡子後面的那張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給挖了出來,先扔在地上,用腳踏住。接著,把兩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過了額項,笑道:「你別樂,破鏡難圓!我也不要你,你們自個兒也分離了!」說畢,把捏在手心的那面破鏡子,向院子里一扔,噗吒一聲響,砸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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