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揉碎花囊曲終人已渺 拋殘綉線香冷榻空存(1)

當月容把這齣戲唱完了的時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說,要到後台去。可是接著演出的這個壓軸子,是王傻子聞名已久,向來不曾見過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裝花旦戲,我是最愛瞧的,咱們看過兩場,再到後台去,那也不會遲。月容剛下場,卸裝洗臉,總還有一會子,哪裡能夠說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話也對,很不容易的帶他到這裡來聽一回戲,讓他多過一點兒戲癮罷,也就只好忍耐著,陪他把戲聽下去。約摸聽過了四五場戲,二和見王傻子直瞪了兩眼,向台上看去,將兩手胳臂微微碰了他兩下,他也不曾理會,依然睜著兩隻大眼,獃獃的向台上看那古裝的女角。二和又想著,到後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兒的到後台去,給月容留一個信,叫她等一會兒,然後自己再出來陪王傻子聽戲,這就兩面全顧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訴王傻子,拿了兩個小紙口袋,就繞道後台來,這已是快到散戲的時候,後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氣和緩得多,雖還有十來個男女,在這裡扮戲或作事,但門禁可鬆懈了。二和徑直的走了進來,看到了橫桌子邊,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漢子,籠了兩隻袖子,坐在那裡,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氣,也就伸起身子來,彎了兩彎頭。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沒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來接她的嗎?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剛下場嗎」」那人道:「我還能冤你嗎?她一下場,卸了裝就走了。我也是很納悶,幹嗎她今日走得那樣快。」這時旁邊站立有個老頭子,口裡銜住了一枝長旱煙袋,斜了身子向人伏著,噴出一口煙來,淡淡地笑道:「楊老闆沒回家去,準是吃點心去了。」二和道:「這時候哪裡去吃點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嗎?這幾天,那個姓宋的,老是等楊老闆下場了,就邀她到咖啡店裡吃點心去。剛才我見那姓宋的還同幾個朋友,全站在後台門口望著,楊老闆一到後台,就向他們打招呼,就是馬上就走。」二和手時拿了兩個紙包垂將下來,竟是聽著發了呆,只睜了眼望人,不會說話,也不走開。

那老頭子知道二和沾一點親戚,料著他也不能干涉月容的行動,便道:「第三排上,靠東邊那個座位上,總是姓宋的那班朋友在那兒。他們捧楊老闆捧得很厲害,就是五爺也知道,你沒聽見說嗎?」二和聽了這話,心裡就像滾油澆過一般,脊樑上向外陣陣的冒著熱汗。那個坐在橫桌子邊的人,見他只發愣,就將手指輕輕敲了桌沿微笑道:「這沒有什麼,唱戲的人,誰沒有人捧?不捧還紅得起來嗎?有人捧,就得出去應酬應酬。不過月容年紀輕,你們是親戚,可以旁邊勸勸她,遇事謹慎一點就得了。」

二和被人家這樣勸了幾句,才醒悟過來。向後台四周看了一看,並沒見月容的蹤影,搭訕著望了自己手上的紙口袋道:「這位姑娘說話有點兒靠不住。說明了,她下一場,我就把東西送到後台來的,不想她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就這樣的走了。」口裡說著,就跟了這話音向外走。估量著後台的人,全看不到自己了,這就一口氣跑到前台,走廊子下去。看那王傻子,還是瞪了眼睛,向台上望著,於是碰了他一下,輕輕地喝道:「喂,別聽戲了,走了!」王傻子迴轉頭來問道:「誰走了?」二和道:「別聽戲了,你同我出去,我再告訴你。」王傻子站起身來,還只向他發愣,問道:「怎麼一回事?」二和道:「你什麼也不用問,跟著我出去就是了。」王傻子兩手牽牽衣襟,昂了頭還只管向戲台上望著,二和一頓腳,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跑。

一直走到戲館子門口,王傻子道:「怎麼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二和把腳重重一頓道:「我們成了那句俗語,痴漢等丫頭了。我們在這裡伺候人家,人家可溜起走了。」王傻子道:「什麼?月容她溜起走了?我們在這兒聽戲,她不知道嗎?」二和道:「憑你說,她瞧見我們沒有?」王傻子道:「我們叫好,她只管向我們看著,怎麼會不知道?」二和道:「你瞧,她已經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也知道我們是在這裡替她捧場,為什麼一聲不言語就走了?這不分明是知道我們要到後台去,老早的躲開我們嗎?」王傻子道:「月容是個好孩子,照說不應該這樣子。」二和道:「那算了,她當了角兒了,她有她的行動自由,我管得著嗎?走罷,回去睡覺了。」他說了這話,無精打採的,就在前面引路,王傻子後面跟著,嘴裡唆著道:「這件事,直到現在,還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我們到楊五爺家瞧瞧去。」說到這裡,二和突然停住了腳,向路邊停的一輛人力車子望著。

在那車踏板上籠著袖子坐了一個車夫,正翻了兩眼,向四處張望著,二和道:「老王,你們老闆呢?」老王道:「我正在這兒等著呢?」二和道:「不是同姓宋的一塊兒上咖啡館子去了嗎?」老王道:「是嗎?也許我沒有留神。」二和道:「你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喝咖啡嗎?」王傻子道:「他當然知道。要是去喝咖啡,絕不止這一次,他准拉月容去過。」老王紅了臉道:「我要知道,我還在戲館子門口等著嗎?」二和站著沉吟了一會子,因道:「我們老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要喝咖啡,他們絕不能走遠,我們就在附近各家咖啡館子里瞧瞧去。」老王站了起來,兩手一攔道:「我說丁二哥,你別亂撞罷。一個當角兒的,在外面總有一點應酬,一點兒不應酬,她就能夠叫人家成天的捧嗎?你若是這時候撞到咖啡館裡去,她是不睬呢,還是見著你說走呢?見你就走,得罪了那些捧角的,明天在台底下叫起倒好來,她可受不了。她要是不睬你,你惱她,她下不了台。你不惱她,她也難為情。所以我仔細替你想,你還是不去為妙。」二和連點了幾下頭道:「這樣子說,你還是知道在什麼地方。」老王道:「你真想不開,楊老闆若是不瞞著我的話,還不坐了車子去嗎?她讓我在大街上等著,那就是不讓我知道。」王傻子偏著頭想了一想道:「二哥,他這話也很有道理,我們回去罷。明天見了楊五爺,多多托重他幾旬,就說以後月容散了戲,就讓老王拉了回去。」二和道:「假如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呢?」老王笑道:「回去總是會回去的。不過說到回去的遲早,我可不能說,也許馬上就走,也許到一兩點鐘才走。」王傻子道:「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會回去呢?」老王道:「這還用得著說嗎?人家雖然唱戲,究竟是一個黃花幼女,一個作黃花幼女的人,可以隨便的在外面過夜嗎?平常她有應酬,我也在一點鐘以後送她回去過的。」王傻子這就望了二和道:「咱們還在這裡等著嗎?」二和站在街中心,可也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個時候,戲館子裡面出來一大群人,街兩邊歇下的人力車夫,免不了拖著車前來兜攬生意,那總是一陣混亂。丁王二人站在人浪前面被人一衝,也就沖開了,等到看戲出來的人散盡,頗需要很長的時間,兩人再找到老王停車子的所在去,已經看不到他了。二和道:「這小子也躲起來了。」王傻子跳腳道:「這小子東拉西扯,胡說一陣,準是知道月容在什麼地方,要不然,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跑了?」二和又獃獃的站了一會,並不言語,突然的把手上盛著白蘭花的小紙袋,用力向地上一砸,然後把兩隻腳亂踹亂踏一頓。王傻子心裡,也是氣沖腦門子,看了他這樣子,並不攔阻。二和把那小口袋踏了,手裡還提著一隻大口袋呢,兩腳一跳,向人家屋頂上直拋了去。拋過之後,看到王傻子手上還有一個紙包,搶奪過來,也向屋頂上拋著。可是他這紙包里,是一雙線襪子,輕飄飄的東西,如何拋得起來? 所以不到兩丈高,就落在街上。王傻子搶過去,由地上拾起來,笑罵道:「你抽風啦,這全是大龍洋買來的東西,我還留著穿呢。」他說著,自向身上揣了去。

這時戲館子門口,還有不曾散盡的人,都望了哈哈大笑,二和是氣極了的人,卻不管那些,指著戲館子大門罵道:「我再也不要進這個大門了!分明是害人坑,倒要說是藝術!聽戲的人,誰把女戲子當藝術?」王傻子拖了他一隻手胳臂道:「怎麼啦,二哥,你是比我還傻。」二和不理他,指手畫腳,連唱戲聽戲的,一塊夾雜著亂罵,王傻子勸他不住,只好拖了他跑。在路上,王傻子比長比短,說了好些個話,二和卻是~聲兒不言語。到了家門口,二和才道:「王大哥,這件事你只擱在心裡,別嚷出來,別人聽到還罷了,田大嫂子聽著,她那一張嘴,可真厲害,誰也對付不了。」王傻子道:「我就不告訴她,她也放過不了你。這一程子,不是月容沒到你家去嗎,她見著我就說:『你們捧的角兒可紅了,你們可也成了傷風的鼻涕甩啦。』」二和道:「這種話,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她,她更要說個酣。」王傻子道:「好啦,我不提就是啦。」說著話,二人已走進了大院子,因為他們這大雜院子,住的人家多,到一點以後,才能關上街門的。

二和已到了院子里,不敢作聲,推開自己跨院門進去,悄悄的把院子門關了,自進房去睡覺。丁老太在床上醒了,問見著月容說些什麼?二和道:「夜深了,明天再談罷。」他這樣地說了,丁老太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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