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隨波逐流,笑看風雲 第八節

下了頭一場大雪,蕭瑟荒涼的冬日花園被覆蓋了兔絨般的積雪,樹枝和屋簷都變得玲瓏剔透、晶瑩透明起來。陳家幾個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後就在頌蓮的窗外跑來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頌蓮還聽見飛瀾在雪地上摔倒後尖聲啼哭的聲音。還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戶上的色彩。還有吊鐘永不衰弱的嘀嗒聲。一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頌蓮彷彿去了趟天國,她不相信自己活著,又將一如既往地度過一天的時光了。

夜裡她看見了死者雁兒,死者雁兒是一個禿了頭的女人,她看見雁兒在外面站著推她的窗戶,一次一次地推。她一點不怕。她等著雁兒殘忍的報復。她平靜地躺著。她想窗戶很快會被推開的。雁兒無聲地走進來了,帶著一種頭髮套子,挽成有錢太太的圓髻。頌蓮說,你上哪兒買的頭髮套子?雁兒說,在閻王爺那兒什麼都有。然後頌蓮就看見雁兒從髻後抽出一根長簪,朝她胸口刺過來。她感覺到一陣刺痛,人就飛速往黑暗深處墜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萬確地死了,而且死了那麼長時間,好像有幾十年了。

頌蓮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個夢。她看見錦緞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長簪,她把它攤在手心上,冰涼冰涼。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不是夢。那麼,我怎麼又活了呢,雁兒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頌蓮發現窗子也一如夢中半掩著,從室外穿來的空氣新鮮清冽,但頌蓮辨別了窗戶上雁兒殘存的死亡氣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見了,它被靜靜地抹去,也許這就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頌蓮想我為什麼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讓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裡?

梅珊從北廂房出來,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過雪地,儀態萬千容光煥發的美貌,改變了空氣的顏色。梅珊走過頌蓮的窗前,說,女酒鬼,酒醒了?頌蓮說,你出門?這麼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麼?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門。梅珊扭著腰肢走過去,頌蓮不知怎麼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頭對頌蓮嫣然一笑,頌蓮對此印象極深。事實上這也是頌蓮最後一次看見梅珊迷人的笑靨。

梅珊是下午被兩個家丁帶回來的。卓雲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事情說到結果是最簡單了,梅珊和醫生在一家旅館裡被卓雲堵在被窩裡,卓雲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雲說,你這臭婊子,你怎麼跑得出我的手心?

這天頌蓮看著梅珊出去又回來,一前一後卻不是同一個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廂房去的,梅珊披頭散髮,雙目怒睜,罵著拖拽她的每一個人。她罵卓雲說我活著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餵狗吃。卓雲一聲不吭,只顧嗑著瓜子。飛瀾手裡抓著梅珊掉落的一隻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囉,鞋掉囉。頌蓮沒有看見陳佐千,陳佐千後來是一個人進北廂房去的,那時候北廂房已經被反鎖上了。

頌蓮無心去隔壁張望,她懷著異樣沉重的心情諦聽著梅珊的動靜。她很想知道陳佐千會怎麼處置梅珊。但是隔壁沒有絲毫的動靜。一個家丁守在門口,搖著一串鑰匙,開鎖,關鎖。陳佐千又出來了,他站在那裡朝花園雪景張望了一番,然後甩了甩手,朝南廂房裡走過來。

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吶。陳佐千說。陳佐千的臉比預想的要平靜得多。頌蓮甚至感覺到他的表現裡有一種真實的輕鬆。頌蓮倚在床上,直盯著陳佐千的眼睛,她從中另外看到了一絲寒光,這使她恐懼不安。頌蓮說,你們會把梅珊怎麼樣?陳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籤剔著牙,他說,我們能把她怎麼樣?她自己知道應該怎麼樣。頌蓮說,你們放她一馬吧。陳佐千笑了一聲說,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頌蓮徹夜未眠,心如亂麻。她時刻諦聽著隔壁的動靜,心裡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卻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無,有一半真實,另外一半卻是融化的虛幻。到了午夜時分,頌蓮忽然又聽見了梅珊唱她的京戲,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聽,真的是梅珊在受難夜裡唱她的京戲。

歎紅顏薄命前生就

美滿姻緣付東流

薄倖冤家音信無有

啼花泣月在暗裡添愁

枕邊淚呀共那階前雨

隔著窗兒點滴不休

山上復有山

何日裡大刀環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迴文隻字難

總有這角枕錦衾明似綺

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個夜裡後花園的氣氛很奇特,頌蓮輾轉難眠,後來又聽見飛瀾的哭叫聲,似乎有人把他從北廂房抱走了。頌蓮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見梅珊和醫生在麻將桌下交纏著的四條腿,不斷地在眼前晃動,又依稀覺得它們像紙片一樣單薄,被風吹起來了。好可憐,頌蓮自言自語著,聽見院牆外響起了第一聲雞啼,雞啼過後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頌蓮想我又要死了。雁兒又要來推窗戶了。

頌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著。這是凌晨時分,窗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驚動了頌蓮,腳步聲從北廂房朝紫藤架那裡去。頌蓮把窗帘掀開一條縫,看見黑暗中晃動著幾個人影,有個人被他們抬著朝紫藤架那裡去。憑感覺頌蓮知道那是梅珊,梅珊無聲地掙扎著被抬著朝紫藤架那裡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聲音。頌蓮想他們要幹什麼,他們把梅珊抬到那裡去想幹什麼。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廢井邊,他們圍在井邊忙碌了一會兒,頌蓮就聽見一聲沉悶的響聲,好像井裡濺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個人被扔到井裡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裡去了。

大概靜默了兩分鐘,頌蓮發出了那聲驚心動魄的狂叫。陳佐千闖進屋子的時候看見她光著腳站在地上,拚命揪著自己的頭髮。頌蓮一聲聲狂叫著,眼神黯淡無光,面容更是像一張白紙。陳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頌蓮的末日,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女學生頌蓮了,陳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壓,說,你看見什麼?你到底看見了什麼?頌蓮說,殺人,殺人。陳佐千說,胡說八道。你看見了什麼?你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已經瘋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花園爆出了兩條驚人的新聞。從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們,上至紳士淑女階層,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談論陳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太頌蓮精神失常,人們普遍認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姦夫淫婦從來沒有好下場。但是好端端的年輕文靜的四太太頌蓮怎麼就瘋了呢,熟知陳家內情的人說,那也很簡單,兔死狐悲罷了。

第二年春天,陳佐千陳老爺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進陳府,經常看見一個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時候繞著廢井一圈一圈地轉,對著井中說話。文竹看她長得清秀脫俗,乾乾淨淨,不太像瘋子,問邊上的人說,她是誰?人家就告訴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腦子有毛病了。文竹說,她好奇怪,她跟井說什麼話?人家就複述頌蓮的話說,我不跳,我不跳,她說她不跳井。

頌蓮說她不跳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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