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隨波逐流,笑看風雲 第二節

後花園的牆角那裡有一架紫藤,從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開著。頌蓮從她的窗口看見那些紫色的絮狀花朵在秋風中搖曳,一天天地清淡。她注意到紫藤架下有一口井,而且還有石桌和石凳,一個挺閒適的去處卻見不到人,通往那裡的甬道上長滿了雜草。蝴蝶飛過去,蟬也在紫藤枝葉上唱,頌蓮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是坐在學校的紫藤架下讀書的,一切都恍若驚夢,頌蓮慢慢地走過去,她提起裙子,小心不讓雜草和昆蟲碰蹭,慢慢地撩開幾枝藤葉,看見那些石桌石凳上積了一層灰塵。走到井邊,井台石壁上長滿了青苔,頌蓮彎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藍黑色的,水面上也浮著陳年的落葉,頌蓮看見自己的臉在水中閃爍不定,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悶而微弱。有一陣風吹過來,把頌蓮的裙子吹得如同飛鳥,頌蓮這時感到一種堅硬的涼意,像石頭一樣慢慢敲她的身體,頌蓮開始往回走,往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廂房的廊下,她吐出一口氣,回頭又看那個紫藤架,架上倏地落下兩三串花,很突然的落下來,頌蓮覺得這也很奇怪。

卓雲在房裡坐著,等著頌蓮。她乍地發覺頌蓮的臉色很難看,卓雲起來扶著頌蓮的腰,你怎麼啦?頌蓮說,我怎麼啦?我上外面走了走。卓雲說,你臉色不好,頌蓮笑了笑說身上來了。卓雲也笑,我說老爺怎麼又上我那兒去了呢。她打開一個紙包,拉出一卷絲綢來,說,蘇州的真絲,送你裁件衣服,頌蓮推卓雲的手,不行,你給我東西,怎麼好意思,應該我給你才對。卓雲噓了一聲,這是什麼道理?我見你特別可心,就想起來這塊綢子,要是隔壁那女人,她掏錢我也不給,我就是這脾氣。頌蓮就接過綢子放在膝上摩挲著,說,三太太是有點怪。不過,她長得真好看。卓雲說,好看什麼?臉上的粉霜一刮掉半斤。頌蓮又笑,轉了話題,我剛才在紫藤架那兒待了會,我挺喜歡那兒的。卓雲就叫起來,你去死人井了?別去那兒,那兒晦氣。頌蓮吃驚道,怎麼叫死人井?卓雲說,怪不得你進屋臉色不好,那井裡死過三個人。頌蓮站起身伏在窗口朝紫藤架張望,都是什麼人死在井裡了?卓雲說,都是上代的家眷,都是女的。頌蓮還要打聽,卓雲就說不上來了。卓雲只知道這些,她說陳家上下忌諱這些事,大家都守口如瓶。頌蓮愣了一會,說,這些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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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的少爺小姐都住在中院裡。頌蓮曾經看見憶容和憶雲姐妹倆在泥溝邊挖蚯蚓,喜眉喜眼天真爛漫的樣子,頌蓮一眼就能判斷她們是卓雲的骨血。她站在一邊悄悄地看她們,姐妹倆發覺了頌蓮,仍然旁若無人,把蚯蚓灌到小竹筒裡。頌蓮說,你們挖蚯蚓做什麼?憶容說,釣魚呀,憶雲卻不客氣地白了頌蓮一眼,不要你管。頌蓮有點沒趣,走出幾步,聽見姐妹倆在嘀咕,她也是小老婆,跟媽一樣。頌蓮一下懵了,她回頭憤怒地盯著她們看,憶容嗤嗤地笑著,憶雲卻絲毫不讓地朝她撇嘴,又嘀咕了一句什麼。頌蓮心想這叫什麼事兒,小小年紀就會說難聽話。天知道卓雲是怎麼管這姐妹倆的。

頌蓮再碰到卓雲時,忍不住就把憶雲的話告訴她。卓雲說,那孩子就是嘴上沒攔的,看我回去擰她的嘴。卓雲賠禮後又說,其實我那兩個孩子還算省事的,你沒見隔壁小少爺,跟狗一樣的,見人就咬,吐唾沫。你有沒有挨他咬過?頌蓮搖搖頭,她想起隔壁的小男孩飛瀾,站在門廊下,一邊啃麵包,一邊朝她張望,頭髮梳得油光光的,腳上穿著小皮鞋,頌蓮有時候從飛瀾臉上能見到類似陳佐千的表情,她從心理上能接受飛瀾,也許因為她內心希望給陳佐千再生一個兒子。男孩比女孩好,頌蓮想,管他咬不咬人呢。

只有毓如的一雙兒女,頌蓮很久都沒見到。顯而易見的是他們在陳府的地位。頌蓮經常聽到關於對飛浦和憶惠的談論。飛浦一直在外面收賬,還做房地產生意,而憶惠在北平的女子大學讀書。頌蓮不經意地向雁兒打聽飛浦,雁兒說,我們大少爺是有本事的人。頌蓮問,怎麼個有本事法?雁兒說,反正有本事,陳家現在都靠他。頌蓮又問雁兒,大小姐怎麼樣?雁兒說,我們大小姐又漂亮又文靜,以後要嫁貴人的。頌蓮心裡暗笑,雁兒褒此貶彼的話音讓她很厭惡,她就把氣發到裙裾下那隻波斯貓身上,頌蓮抬腳把貓踢開,罵道,賤貨,跑這兒舔什麼騷?

頌蓮對雁兒越來越厭惡,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她沒事就往梅珊屋裡跑,而且雁兒每次接過頌蓮的內衣內褲去洗時,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頌蓮有時候就訓她,你掛著臉給誰看,你要不願跟我就回下房去,去隔壁也行。雁兒申辯說,沒有呀,我怎麼敢掛臉,天生就沒有臉。頌蓮抓過一把梳子朝她砸過去,雁兒就不再吱聲了。頌蓮猜測雁兒在外面沒少說她的壞話。但她也不能對她太狠,因為她曾經看見陳佐千有一次進門來順勢在雁兒的乳房上摸了一把,雖然是瞬間的很自然的事,頌蓮也不得不節制一點,要不然雁兒不會那麼張狂。頌蓮想,連個小丫環也知道靠那一把壯自己的膽,女人就是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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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重陽節的前一天,大少爺飛浦回來了。

頌蓮正在中院裡欣賞菊花,看見毓如和管家都圍攏著幾個男人,其中一個穿白西服的很年輕,遠看背影很魁梧的,頌蓮猜他就是飛浦。她看著下人走馬燈似地把一車行李包裹運到後院去,漸漸地人都進了屋,頌蓮也不好意思進去,她摘了枝菊花,慢慢地踱向後花園,路上看見卓雲和梅珊,帶著孩子往這邊走,卓雲拉住頌蓮說,大少爺回家了,你不去見個面?頌蓮說,我去見他?應該他來見我吧。卓雲說,說的也是,應該他先來見你。一邊的梅珊則不耐煩地拍拍飛瀾的頭頸,快走快走。

頌蓮真正見到飛浦是在飯桌上。那天陳佐千讓廚子開了宴席給飛浦接風,桌上擺滿了精緻豐盛的菜餚,頌蓮睃巡著桌子,不由得想起初進陳府那天,桌上的氣派遠不如飛浦的接風宴,心裡有點犯酸,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轉移到飛浦身上了。飛浦坐在毓如身邊,毓如對他說了句什麼,然後飛浦就欠起身子朝頌蓮微笑著點了點頭。頌蓮也頷首微笑。她對飛浦的第一個感覺是出乎意料地英俊年輕,第二個感覺是他很有心計。頌蓮往往是喜歡見面識人的。

第二天就是重陽節了,花匠把花園裡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顏六色地搭成福、祿、壽、禧四個字,頌蓮早早地起來,一個人繞著那些菊花邊走邊看,早晨有涼風,頌蓮只穿了一件毛背心,她就抱著雙肩邊走邊看。遠遠地她看見飛浦從中院過來,朝這裡走。頌蓮正猶豫著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飛浦就喊起來,頌蓮你早。頌蓮對他直呼其名有點吃驚,她點點頭,說,按輩份你不該喊我名字。飛浦站在花圃的另一邊,笑著繫上襯衫的領扣,說,應該叫你四太太,但你肯定比我小幾歲呢,你多大?頌蓮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側過臉去看花。飛浦說,你也喜歡菊花?我原以為大清早的可以先搶風水,沒想你比我還早。頌蓮說,我從小就喜歡菊花,可不是今天才喜歡的。飛浦說,最喜歡哪種,頌蓮說,都喜歡,就討厭蟹爪。飛浦說,那是為什麼?頌蓮說,蟹爪開得太張狂。飛浦又笑起來說,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歡蟹爪。頌蓮睃了飛浦一眼,我猜到你會喜歡它。飛浦又說,那又為什麼?頌蓮朝前走了幾步,說,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這個道理你不明白?頌蓮猛地抬起頭,她察覺出飛浦的眼神裡有一種異彩水草般地掠過,她看見了,她能夠捕捉它。飛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側,突然說,我把蟹爪換掉吧。頌蓮沒有說話。她看著飛浦把蟹爪換掉,端上幾盆墨菊擺上。過了一會兒,頌蓮又說,花都是好的,擺的字不好,太俗氣。飛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頌蓮擠擠眼睛,那就沒辦法了,福祿壽禧是老爺讓擺的,每年都這樣,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頌蓮後來想起重陽賞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從那天起,她與飛浦之間有了某種默契,頌蓮想著飛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時會笑出聲來,只有頌蓮自己知道,她並不是特別討厭那種叫蟹爪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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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喜歡誰?頌蓮經常在枕邊這樣問陳佐千,我們四個人,你最喜歡誰?陳佐千說那當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隻老母雞了。卓雲呢?卓雲還湊和著但她有點鬆鬆垮垮的了。那麼梅珊呢?頌蓮總是剋制不住對梅珊的好奇心,梅珊是哪裡人?陳佐千說,她是哪裡人我也不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頌蓮說那梅珊是孤兒出身?陳佐千說,她是戲子,京劇草台班裡唱旦角的。我是票友,有時候去後台看她,請她吃飯,一來二去的她就跟我了。頌蓮拍拍陳佐千的臉說,是女人都想跟你。陳佐千說,你這話對了一半,應該說是女人都想跟有錢人。頌蓮笑起來,你這話也才對了一半,應該說有錢人有了錢還要女人,要也要不夠。

頌蓮從來沒有聽見梅珊唱過京戲,這天早晨窗外飄過來幾聲悠長清亮的唱腔,把頌蓮從夢中驚醒,她推推身邊的陳佐千問是不是梅珊在唱?陳佐千迷迷糊糊地說,她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哭,狗娘養的。頌蓮推開窗子,看見花園裡夜來降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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