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四日①

敏,親愛的孩子,??有理想有熱情而又理智很強的人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大概你不多幾年以前對我還有這種感覺。去年你哥哥信中說:「爸爸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滿了熱情,很執著,almost fanatic〔近乎狂熱〕。」最後一句尤其說得中肯。這是我的長處,也是我的短處。因為理想高,熱情強,故處處流露出好為人師與拚命要說服人的意味。可是孩子,別害怕,我年過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極洒脫的一面,就是中國民族性中的「老莊」精神:換句話說,我執著的時候非常執著,擺脫的時候生死皆置之度外。

對兒女們也抱著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你的態度。只是責任感強,是非心強,見到的總下能不脫而已。你哥哥在另一信中還提到:「在這個det〔頹廢的〕世界,在國外這些年來,我遇見了不少人物w11Om1admire and Jove,from whom1!earn〔一些我仰慕喜愛、值得學習的人物〕,可是從來沒有遇到任何人能帶我到那個at the same time passionate and serene,profound andsimple,affeate andpr0ud, subt1e and straightforward〔(同時)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做,又微妙又率直〕的世界。」可見他的確了解我的「兩面性」,也了解到中國舊文化的兩面性。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這是我們固有文化中的精化,值得我們自豪的!

當然上述的特點我並沒有完全具備,更沒有具備到恰如其分的程度,僅僅是那種特點的傾向很強,而且是我一生嚮往的境界罷了。比如說,我對人類抱有崇高的理想與希望,同時也用天文學地質學的觀點看人類的演變,多少年前就慣於用「星際」思想看待一些大事情,並不把人類看做萬物之靈,覺得人在世界上對一切生物表示 「唯我獨尊」是狂妄可笑的。對某個大原則可能完全贊同,抱有信心,我可照樣對具體事例與執行情況有許多不同意見。

對善惡美醜的愛憎心極強,為了一部壞作品,為了社會上某個不合理現象,會憤怒得大生其氣,過後我卻也會心平氣和的分析,解釋,從而對個別事例加以寬恕。我執著真理,卻又時時抱懷疑態度,覺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們停滯,得不到更高級更進步的真理。以上也是隨便閑扯,讓你多體會到你爸爸的複雜心理,從而知道一個人愈有知識愈不簡單,愈不能單從一二點三四點上去判斷。

很高興你和她都同意我前信說的一些原則,但願切實做去,為著共同的理恩(包括個人的幸福和為集體貢獻自己的力量兩項)一步步一步步相勉相策。許多問題只有在實踐中才能真正認識,光是理性上的認識是浮表的,靠不住的,經不住風狂雨驟的考驗的。??從小不大由父母嚴格管教的青年也有另外一些長處,就是獨立自主的能力較強,像你所謂能自己管自己。可是有一部分也是先天比後天更強:你該記得,我們對你數十年的教育即使缺點很多,但在勞動家務,守紀律,有秩序等等方面從未對你放鬆過,而我和你媽媽給你的榜樣總還是勤勞認真的,??我們過了半世,仍舊做人不夠全面,缺點累累,如何能責人太苛呢?可是古人常說: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而我對青年人、對我自己的要求,除了吃苦(肉體上,物質上的吃苦)以外,從不比黨對黨團員的要求低;這是你知道的。但願我們大家都來不斷提高自己,不僅是學識,而尤其是修養和品德!

① 給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聰,親愛的孩子,每次接讀來信,總是說不出的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最近報告美澳演出的兩信,我看了在屋內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人吃人的殘酷和醜惡的把戲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個月落得兩手空空,我們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為目的,做父母的也從不希望你發什麼洋財,――而且還一向鄙視這種思想;可是那些中間人憑什麼來霸佔藝術家的勞動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剝削到這個地步,像你小時候被強暴欺凌一樣,使我們對你又疼又憐惜,對那些吸血鬼又氣又惱,恨得牙痒痒地!相信早晚你能從魔掌之下掙脫出來,不再做魚肉。巴爾扎克說得好:

社會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面前。在西方世界,不經過天翻地覆的革命,這種醜劇還得演下去呢。當然四個月的巡迴演出在藝術上你得益不少,你對許多作品又有了新的體會,深入下一步。可見唯有藝術和學問從來不辜負人:花多少勞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誠和熱情,就得到多少收穫與進步。寫到這兒,想起你對新出的莫扎特唱片的自我批評,真是高興。一個人停滯不前才會永遠對自己的成績滿意。變就是進步,――當然也有好的變質,成為壞的:――光一天天不同,對『窺見學問藝術的新天地,能不斷的創造。媽媽看了那一段嘆道:「聰真像你,老是不滿意自己,老是在批評自己!」

美國的評論絕大多數平庸淺薄,讚美也是皮毛。英國畢竟還有音樂學者兼寫報刊評論,如倫敦Times〔《泰晤士報》〕和曼徹斯忒的《導報》,兩位批評家水平都很高;紐約兩家大報的批評家就不像樣了,那位《紐約時報》的更可笑。很高興看到你的中文並不退步,除了個別的辭彙。我們說「心亂如麻」,不說「心痛如麻」。形容後者只能說「心痛如割」讀你或「心如刀割」。

又鄙塞、鄙陋不能說成「陋塞」;也許是你筆誤。的信,聲音笑貌歷歷在目;

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面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面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是我自己說的。平時盼望你的信即因為「薰獲同臭」,也因為對人生、藝術,周圍可談之人太少。不過我們很原諒你,你忙成這樣,怎麼忍心再要你多寫呢?此次來信已覺出於望外,原以為你一回英國,演出那麼多,不會再動筆了。可是這幾年來,我們倆最大的安慰和快樂,的確莫過於定期接讀來信。還得告訴你,你寫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評論封套上寫的)非常好看;近來我的鋼筆字已難看得不像話了。你難得寫中國字,真難為你了!

來信說到中國人弄西洋音樂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為他們雖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見,以整個民族性來說,日華兩族確有這點兒分別。可是我們能化的人也是鳳毛磷角,原因是接觸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幾年營養差,也影響腦力活動。我自己深深感到比從前笨得多。

在翻譯工作上也苦幹化得太少,化得不夠,化得不妙。藝術創造與再創造的要求,不論哪一門都性質相仿。音樂因為抽象,恐怕更難。理會的東西表達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處,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腦、手的神經聯繫,或許在音樂表演比別的藝術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為automatic〔得心應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對任何學科很少能作獨立思考,不僅缺乏自信,便是給了他們方向,也不會自己摸索。原因極多,不能怪他們。十餘年來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會觸類旁通,研究哪一門學問都難有成就。思想統一固然有統一的好處;但到了後來,念頭只會望一個方向轉,只會走直線,眼睛只看到一條路,也會陷於單調,貧乏,停滯。望一個方向鑽並非壞事,可惜沒鑽得深。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一教育一倫理一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只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面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需經過一番「默」的功夫。

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齣戲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麼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覆做去,一齣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的打進我們心裡,與我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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