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八日晨(譯自英文)

親愛的彌拉:我會再勸聰在瑣屑小事上控制脾氣,他在這方面太像我了,我屢屢提醒他別受我的壞習慣影響。父母的缺點與壞脾氣應該不斷的作為孩子的誡鑒,不然的話,人的性格就沒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媽媽卻是最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屬於她那一類型),受到所有親朋戚友的讚美,她溫柔婉約,對聰的為人影響極大。多年來要不是經常有媽媽在當中任勞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調停,我與聰可能不會像今日一般和睦相處,因為我們倆人都脾氣急躁,尤其對小事情更沒有耐性。簡言之,我們在氣質上太相似了,一般來說,這是藝術家或詩人的氣質,可是在詩人畫家的妻子眼中看來,這種氣質卻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我只能勸你在聰發脾氣的時候別太當真,就算他有時暴跳如雷也請你盡量剋制,把他當作一個頑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會後悔,並為自己蠻不講理而慚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靜,很不容易,你還這麼年輕!但是,這是平息風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緒也會因此變壞,那就糟了――這是家庭關係的致命傷!希望你在這一點上能原諒聰,正如媽媽一向原諒我一般,因為我可以向你擔保,對小事情脾氣暴躁,可說是聰性格中唯一的嚴重缺點。

另一方面,我們認為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聰在未來,應該把演奏次數減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T2)中,已經對你提過。一個人為了工作神經過度緊張,時常會發起脾氣來。評論中屢次提到聰在演奏第一項節目時,表現得很緊張。為了音樂,下一季他應該減少合約。把這問題好好的討論一下,不僅是為他在公眾場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為你倆的幸福。假如成功與金錢不能為你們帶來快樂,那麼為什麼要為這許多巡迴演出而疲於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給你們家庭帶來安寧,那麼就酌情減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絕沒有放縱無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樂亦不例外。這就是我一再勸聰應該時常去參觀畫廊的原因,欣賞造型藝術是維繫一個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譯自英文)

親愛的彌拉:聰一定記得我們有句談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話,說人心不知足,因此我們不應該受羈於貪念與慾望。這是人所盡知的常識,可是真要實踐起來,卻非經歷生活的艱辛不可。一個人自小到大從未為錢發愁固然十分幸運,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經濟發生困難也很幸運;但是他們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財了。一個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財,這對他一生為害甚大。眾神之中,幸運女神最為反覆無常,不懷好意,時常襲人於不備。

因此我們希望聰減少演出,降低收入,減少疲勞,減輕壓力,緊縮開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靜以及婚姻生活的樂趣。親愛的彌拉,這對你也更好些。歸根結底,我相信你們倆對精神生活都比物質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並非樣樣舒裕也無關緊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於聽取忠言,立即實行,因為要一個人生來就聰明是不可能的,身為女人,你不會時常生活在雲端里,由於比較實際,你在持家理財上,一定比聰學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歲喪父,二十五歲喪母,所以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給我指點(在學識與文化方面亦復如此)。我曾經犯過無數不必要的錯誤,做過無數不必要

的錯事,回顧往昔,我越來越希望能使我至愛的孩子們擺脫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錯誤與痛苦,此外,親愛的彌拉,因為你生活在一個緊張的物質世界裡,我們傳統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國的生活藝術(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許會對你有些好處。你看,我像聰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有時方式不同。你大概覺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這兩星期,我在校閱丹納①《藝術哲學》的譯稿,初稿兩年前就送給出版社了,但直到現在,書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從排字到印刷,還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時日。這是一部有關藝術、歷史及人類文化的巨著,讀來使人興趣盎然,獲益良多,又有所啟發。你若有閑暇,一定得好好精讀和研究學習此書。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譯自英文)

親愛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們在十三號收到。從倫敦的郵簽看來是七號寄的,所以很快,這封信真好!這麼長,有意思及有意義的內容這麼多!媽媽跟我兩人把信念了好幾遍,(每封你跟彌拉寫來的信都要讀三遍!)每遍都同樣使我們興緻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為一個現代的中國藝術家,有赤誠的心,凜然的正義感,對一切真摯、純潔、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熱愛,我的教育終於開花結果。你的天賦稟資越來越有所發揮;你是對得起祖國的兒子!你在非洲看到歐屬殖民地的種種醜惡行徑而感到義憤填膺,這是難怪的,安德烈?紀德三十年前訪問比屬剛果,寫下《剛果之行》來抗議所見的不平,當時他的印象與憤怒也與你相差無幾。你拒絕在南非演出是絕對正確的;當地的種族歧視最厲害,最叫人不可忍受。聽到你想為非洲人義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興。了不起!親愛的孩子!我們對你若非已愛到無以復加,就要為此更加愛你了。

你們倆就算有時弄得一團糟也不必介懷,只要你們因此得到教訓,不再重蹈覆轍就行了,沒有人可以自詡從不犯錯,可是每個人都能夠越來越少犯錯誤。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氣很可愛,甚至很富有詩意,可是你很明白在嚴肅的事情及社交場合上,我們必須十分謹慎;處處小心,別忘了英國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們對世情俗務的要求是十分嚴苛的。

聰的長信給我們很多啟發,你跟我在許多方面十分相像,由於我們基本上都具有現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紀的西方浪漫主義以及他們的「世紀病」的影響。除了勤勉工作或專註於藝術、哲學、文學之外,我們永遠不會真正感到快樂,永遠不會排除「厭倦」,我們倆人都很難逃避世事變遷的影響。現在沒時間討論所有這些以及其他有關藝術的問題,日後再談吧!

我得提醒聰在寫和講英文時要小心些,我當然不在乎也不責怪你信中的文法錯誤,你沒時間去斟酌文字風格,你的思想比下筆快,而且又時常匆匆忙忙或在飛機上寫信,你不必理會我們,不過在你的日常會話中,就得潤飾一下,選用比較多樣化的形容詞、名詞及句法,儘可能避免冗贅的字眼及辭句,別毫無變化的說「多妙」或 「多了不起」,你大可選用「宏偉」,「堂皇」,「神奇」,「神聖」,「超凡」,「至高」,「高尚」,「聖潔」,「輝煌」,「卓越」,「燦爛」,「精妙」, 「令人讚賞」,「好」,「佳」,

① 丹納(Taine,1828―1893),法國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和歷史學家。

「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達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現出感情、感覺、感受及思想的各種層次,就如在演奏音樂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選擇字眼,長此以往,思想就會變得混沌、單調、獃滯、沒有色彩、沒有生命。再沒有什麼比我們的語言更能影響思想的方式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親愛的聰,接到你南非歸途中的長信,我一邊讀一邊激動得連心都跳起來了。爸爸沒念完就說了幾次Wonderfu1! Wonderful!〔好極了!好極了!〕孩子,你不知給了我們多少安慰和快樂!從各方面看,你的立身處世都有原則性,可以說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樣。對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義者欺凌弱小,對世界上一切醜惡的憤懣,原是一個充滿熱情,充滿愛,有正義感的青年應有的反響。你的民族傲氣,愛祖國愛事業的熱忱,態度的嚴肅,也是你爸爸多少年來從頭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孩子,看到你們父子氣質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你們談藝術、談哲學、談人生、上下古今無所不包,一言半語就互相默契,徹底了解;在父子兩代中能夠有這種情形,實在難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兩年你回家的時期,沒有一天不談到深更半夜,當時我就覺得你爸爸早已把你當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長以後和我們相處的日子太少,還有一個方面你沒有懂得爸爸。

他有極delicate〔細緻〕極plex〔複雜〕的一面,就是對錢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嚴格到極點。他幫助人也有極強的原則性,凡是不正當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親眼見過這種例子),凡是人家真有為難而且是正當用途,就是素不相識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說,他對什麼事都嚴肅看待,理智強得不得了。不像我是無原則的人道主義者,有求必應。你在金錢方面只承繼了媽媽的缺點,一些也沒學到爸爸的好處。爸爸從來不肯有求於人。這二年來營養之缺乏,非你所能想像,因此百病叢生,神經衰弱、視神經衰退、關節炎、三叉神經痛,各種慢性病接踵而來。他雖然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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