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孩子,別擔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兩信寫得非常徹底,你的情形都報告明白了。我們決無誤會。過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長信,明白了底細,我們哪裡還會對你有什麼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憐你補寫長信,又開了通宵的「夜車」,使我們心裡老大的不忍。你出國七八個月,寫回來的信並沒什麼過火之處,偶爾有些過於相信人或是懷疑人的話,我也看得出來,也會打些小折扣。一個熱情的人,尤其是青年,過火是免不了的;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寬,能及時改正自己的判斷,不固執己見,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責備自己,只要以後多寫信,讓我們多了解你的情況,隨時給你提提意見,那就比空自內疚、後悔挽救不了的 「以往」,有意思多了。

你說寫信退步,我們都覺得你是進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強多了,態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麼嚴格,從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麼認真,不會隨便誇獎你的。

你回來一次的問題,我看事實上有困難。即使大使館願意再向國內請示,公文或電報往返,也需很長的時日,因為文化部外交部決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慮。耽擱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決定的時候,離聯歡節已經很近,恐怕他們不大肯讓你不在聯歡節上參加表演,再說,便是讓你回來,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時代表團已經快要出發,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實際來說,你倘若為了要說明情形而回國,則大可不必,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白,必要時我可以向文化部說明。倘若為了要和傑老師分手而離開一下波蘭,那也並無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學習,則調換老師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向傑老師作交代;換言之,你回國以後再去,仍要有個充分的借口方能離開傑老師。若這個借口,目前就想出來,則不回國也是一樣。

以我們的感情來說,你一定懂得我們想見見你的心,不下於你想見見我們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長談數日夜。可是我們不能只顧感情,我們不能不硬壓著個人的願望,而為你更遠大的問題打算。

轉蘇學習一點,目前的確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慮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請去學習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後,不上一年就調到別國,對波政府的確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覺得跟斯東加學teic[ 技巧]還是不大可靠?

我的意思,倘若teic[技巧]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徹底改過了,就是已經上了正軌,以後的teic[技巧]卻是看自己長時期的努力了。我想經過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ic[技巧]不見得比蘇聯的一般水準(不說最特出的)差到哪裡。即如H. ①和Smangianka[ 斯曼齊安卡],前者你也說他技巧很好,後者我們親自領教過了,的確不錯。像Askenas[ 阿希肯納齊]――這等人,天生在teic[技巧] 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為一般的水準。所以你的癥結是先要有一個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後靠你的聰明與努力,不必愁在這方面落後,即使不能希望和 Horowitz[霍洛維茨] ②那樣高明。因為以你的個性及長處,本來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稱的演奏家]的一型。

① 即HarasiewiCZ(哈拉謝維茲)。

② 霍洛維茨,一九○四年生於俄國基輔,一九四四年入美國籍。世界著名鋼琴家。

總結起來,你現在的確非立刻徹底改ieic[技巧] 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蘇聯不可。將來倒是為了音樂,需要在蘇逗留一個時期。再者,人事問題到處都有,無論哪個國家,哪個名教授,到了一個時期,你也會覺得需要更換,更換的時節一定也有許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難處。

假定傑老師下學期調華沙是絕對肯定的,那末你調換老師很容易解決。

我可以寫信給他,說「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較環境安靜,在華沙因為中國代表團來往很多,其他方面應酬也多,對學習不大相宜,所以總不能跟你轉往華沙,覺得很遺憾,但對你過去的苦心指導,我和聰都是十二分感激」

等等。(目前我聽你的話,決不寫信給他,你放心。)假定傑老師調任華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末先要知道傑老師和sztomka[斯東加]①感情如何。若他們不像Levy[萊維]②與Long[ 朗]③那樣的對立,那未你可否很坦白、很誠懇的,直接向傑老師說明,大意如下:

「您過去對我的幫助,我終生不能忘記。您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來我很想跟您在這方面多多學習,無奈我在長時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覺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徹底的改一改我的teic[ 技巧] ,我的手始終沒有放鬆;而我深切的體會到方法不改將來很難有真正的進步;而我的年齡已經在音樂技巧上到了一個critica1 age[要緊關頭] ,再不打好基礎,就要來不及了,所以我想暫時跟斯東加先生把手的問題徹底解決。

希望老師諒解,我決不是忘恩負義(ungrateful);我的確很真誠的感謝您,以後還要回到您那兒請您指導的。」我認為一個人只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

即使人家一時不了解,日後仍會了解的。我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因為我一生作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繞圈子,躲躲閃閃,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實活實說,只要態度誠懇、謙卑、恭敬,無論如何人家不會對你怎麼的。我的經驗,和一個愛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遠以自己的本來面目對付,他也不會用手段對付你,倒反看重你的。

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話一定要說得真誠老實。既然這是你一生的關鍵,就得拿出勇氣來面對事實,用最光明正大的態度來應付,無須那些不必要的顧慮,而不說真話!就是在實際做的時候,要注意措辭及步驟。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別人一定會感覺到,不會誤解的。你當然應該向傑老師表示你的確很留戀他,而且有「魚與熊掌不可得而兼」的遺憾。

即使傑老師下期一定調任,最好你也現在就和他說明;因為至少六月份一個月你還可以和斯東加學teic[技巧] ,一個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話,希望你靜靜的想一想,多想幾回。

另外你也可向Ewa[ 埃娃]①太太討主意,你把實在的苦衷跟她談一談,徵求她的意見,把你直接向傑老師說明的辦法問問她。

最後,倘若你仔細考慮之後,覺得非轉蘇學習不能解決問題,那末只要我們的政府答應(只要政府認為在中波邦交上無影響),我也並不反對。

你考慮這許多細節的時候,必須心平氣和,精神上很鎮靜,切勿煩躁,也切勿焦急。有問題終得想法解決,不要怕用腦筋。我歷次給你寫信,總是非常冷靜、非常客觀的。唯有冷靜與客觀,終能想出最好的辦法。

① 斯東加,波蘭鋼琴教授。

② 萊維,即恩斯特?萊維(ErnstLevy,1895―1981),瑞士作曲家、鋼琴家和作家。

③ 朗,即瑪格麗特?朗(MargueriteLong,1874―1966),法國鋼琴家。

① 埃娃,波蘭文化部一位負責官員。

對外國朋友固然要客氣,也要闊氣,但必須有分才。像西卜太太之流,到處都有,你得提防。巴爾扎克小說中人物,不是虛造的。人的心理是:難得收到的禮,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認為是應享的權利,臨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別要囑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談兩件藝術的技術問題: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學,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體動作大多,手的動作也太多,浪費精力之外,還影響到她的teic[ 技巧]和speed[ 速度],和tone[音質]的深度。記得裘伯伯也有這個毛病,一雙手老是扭來扭去。我順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檢查一下自己。關於身體搖擺的問題,我已經和你談過好多次,你都沒答覆,下次來信務必告訴我。

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隨便彈一支Brahms[ 勃拉姆斯]①的Intermezzo[間奏曲],一開場tempo[節奏] 就太慢,她一邊哼唱一邊堅持說不慢。後來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彈音樂,她彈了二句,馬上笑了笑,把tempo[節奏]加快了。

由此證明,哼唱有個大缺點,容易使tempo[ 節奏] 不準確。哼唱是個極隨意的行為,快些,慢些,吟哦起來都很有味道;彈的人一邊哼一邊彈,往往只聽見自己哼的調子,覺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沒有留神聽彈出來的音樂。我特別報告你這件小事,因為你很喜歡哼的。我的意思,看譜的時候不妨多哼,彈的時候盡量少哼,尤其在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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