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夜

馬先生有家信到京(還在比賽前寫的),由王棣華轉給我們看。他說你在琴上身體動得厲害,表情十足,但指頭觸及鍵盤時仍緊張。他給你指出了,兩天以內你的毛病居然全部改正,使老師也大為驚奇,不知經過情形究竟如何?

好些人看過Glinka[格林卡]①的電影,內中Richter[李克忒] 扮演李斯特在鋼琴上表演,大家異口同聲對於他火暴的表情覺得刺眼。我不知這是由於導演的關係,還是他本人也傾向於琴上動作偏多?記得你十月中來信,說他認為整個的人要跟表情一致。這句話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勵彈琴的人身體多搖擺。以前你原是動得很劇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許多。從波蘭寄回的照片上,有幾張可看出你又動得加劇了。這一點希望你注意。傳說李斯特在琴上的戲劇式動作,實在是不可靠的;我讀過一段當時人描寫他的彈琴,說像rock[磐石]一樣。羅賓斯坦(安東)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體靜止,精神的活動才最圓滿: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在這方面,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聰,親愛的孩子!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於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於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鐘,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託,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

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

之感?可是別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 your best[ 儘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蹟。想不到你有這麼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麼快,花開得這麼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麼光明,這麼純凈,這麼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麼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於理智,而在於那種直黨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裡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麼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蹟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並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麼把握。想你初到海濱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台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於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① 格林卡(1804―1857),俄國作曲家。

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歧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的。這句話把我們心裡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夢吧?誰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時只彈Pathetique Sonata[ 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後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迴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迴,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於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松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

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唯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於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布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別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做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做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

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 perfe[完美] ,其實perfe[ 完美] 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 完美] 。要就是存在於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完美] 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及。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

比賽既然過去了,我們希望你每個月能有兩封信來。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國外音樂界的情形;(2)你自己對某些樂曲的感想和心得。千萬抽出些功夫來!以後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日以繼夜的撲在琴上。修養需要多方面的進行,技巧也得長期訓練,切勿操之過急。靜下來多想想也好,而寫信就是強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極好的訓練。

樂理方面,你打算何時開始?當然,這與你波蘭文程度有關。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聰:為你參考起見,我特意從一本專論莫扎特的書里譯出一段給你。另外還有羅曼羅蘭論莫扎特的文字,來不及譯。不知你什麼時候學莫扎特?蕭邦在寫作的 taste[ 品味,鑒賞力]方面,極注意而且極感染莫扎特的風格。剛彈完蕭邦,接著研究莫扎特,我覺得精神血緣上比較相近。不妨和傑老師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貝多芬第四彈好以後,接著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動手時,先期來信,我再寄羅曼羅蘭的文字給你。

從我這次給你的譯文中,我特別體會到,莫扎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 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聖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麼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麼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沒有一點兒拽心,沒有一點兒情慾的騷亂,那末我想表達莫扎特可以「雖不中,不遠矣」。你覺得如何,往往十四五歲到十六七歲的少年,特別適應莫扎特,也是因為他們童心沒有受過沾染。

將來你預備彈什麼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來信;我也可以供給材料。在精神氣氛方面,我還有些地方能幫你忙。

我再要和你說一遍:平日來信多談談音樂問題。你必有許多感想和心得,還有老師和別的教授們的意見。這兒的小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在覺醒,苦於沒材料。他們常來看我,和我談天;我當然要盡量幫助他們,你身在國外,見聞既廣,自己不斷的在那裡進步,定有不少東西可以告訴我們。同時一個人的思想是一邊寫一邊談出來的,藉此可以刺激頭腦的敏捷性,也可以訓練寫作的能力與速度。此外,也有一個道義的責任,使你要盡量的把國外的思潮向我們報導。一個人對人民的服務不一定要站在大會上演講或是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隨時隨地,點點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訴人家,無形中就是替國家播種、施肥、墾植!孩子,你千萬記住這些話,多多提筆!

黃賓虹先生於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壽九十二歲。以藝術家而論,我們希望他活到一百歲呢。去冬我身體不好,中間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連續在他家看了二天畫,還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訣。聽說他病中還在記掛我,跟不認識我的人提到我。我聽了非常難過,得信之日,一晚沒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個兒只叫人感到快樂。他的作品是他靈魂的小影①。這樣,所有別的和諧都歸納到這個和諧,而且都融化在這個和諧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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