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魚 三

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聲說:「他們不是父女啊。」

修一併沒有表現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樣的反應。

「你看見了吧?沒看見?」

修一隻「嗯」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不可思議呀!」

修一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可思議。

「真相似呀!」

「是啊。」

雖說漢子已經入睡,又有電車疾馳的聲音,但也不該高聲議論眼前的人呀。

信吾覺得這樣瞧著人家也不好,就把視線垂了下來,一股寂寞的情緒侵擾而來。

信吾本來是覺得對方寂寞,可這種寂寞情緒很快就沉澱在自己的心底里。

這是保土谷站和戶家站之間的長距離區間。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蒼茫。

看樣子漢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歲光景。在橫濱下車的女子,年齡大概跟菊子相仿。不過眼睛之美,與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個女子為什麼不是這個漢子的女兒呢?

信吾越發覺得難以想像了。

人世間竟有這樣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覺得他們只能是父女的關係。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對那個姑娘來說,恐怕只有這個男人與她這麼酷似;對這個男人來說,恐怕也只有這個女子與他這麼酷似。彼此都只限於一個人,或者說人世間像他們兩人這樣的例子僅有這一對。兩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夢也不會想到對方的存在。

這兩人突然同乘一輛電車。初次邂逅之後,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僅僅相遇了三十分鐘,而且也沒有交談就分手了。儘管貼鄰而坐,然而彼此也沒有相互瞧瞧,大概兩人也沒有發現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蹟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蹟就離去了。

被這種不可想像的事所撞擊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尋思:自己偶然坐在這兩人的面前,觀察了這般奇蹟,難道自己也參與奇蹟了嗎?

究竟是什麼人創造了這對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讓他們在一生中僅僅邂逅三十分鐘,並且讓信吾看到了這場景呢?

而且,只是這年輕女子等待的人沒有來,就讓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親的男人並肩而坐。

這就是人生嗎?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語。

電車在戶家停了下來。剛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經掉落在信吾的腳邊了。信吾撿起帽子遞給了他。

「啊,謝謝。」

男子連帽子上的塵土也沒撣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這種怪事啊,原來是陌生人!」信吾揚聲說了一句。

「雖然相似,但裝扮不同啊。」

「裝扮?……」

「姑娘精力充沛,剛才那老頭卻無精打采呀。」

「女兒穿戴入時,爸爸衣衫襤褸,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儘管如此,衣服的質地不同呀!」

「嗯。」信吾點了點頭,「女子在橫濱下車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時候,驀地變得落魄了,其實我也是看見的……」

「是嘛。從一開始他就是那副模樣。」

「不過,看見他突然變得落魄了,我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的。讓我聯想到了自己。

可他比我年輕多了……「

「的確,老人帶著年輕美貌的女子,看起來頗引人注目。爸爸您覺得怎麼樣?」

修一漏嘴說了一句。

「那是因為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夥子看著也羨慕的緣故嘛。」信吾也搪塞過去。

「我才不羨慕呢。一對年輕漂亮的男女在一起,總覺得難以取得心靈上的平衡。

醜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覺得他怪可憐的。美人還是託付給老人好喲。「

信吾覺得剛才那兩人的情形是難以想像的,這種感覺沒有消去。

「不過,那兩個人也許真是父女吶。現在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是他與什麼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們相見,卻沒有通報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識……」

修一不理睬了。

信吾說罷,心裡想:這下可糟羅!

信吾覺得修一可能以為自己的話是帶刺的吧。於是又說:「就說你吧,二十年後,說不定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喲。」

「爸爸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可不是那種感傷的命運論者。敵人的炮彈從我耳邊呼嘯擦過,一次也沒打中我。也許在中國或在甫洋留下了私生子,同私生子相見卻不識而別。比起從耳邊擦過的炮彈來,這等事又算得了什麼。它沒有危及生命。再說,絹子未必就生女孩子,既然絹子說過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只如是想:是嗎。

僅此罷了。「

「戰爭年代跟和平時期不一樣。」

「也許如今新的戰爭陰影已經在追逼著我們,也許在我們心中的上次戰爭的陰影就像幽靈似地追逼著我們。」修一厭惡地說,「那女孩子有點與眾不同,爸爸才悄悄地感到她有魁力,才會沒完沒了地產生各種奇妙的念頭。一個女人總要跟別的女人有所不同,才能吸引男人嘛。」

「就因為女子有點與眾不同,你才讓女子養兒育女,這樣做行嗎?」

「不是我所希望的嘛。要說希望的,毋寧說是女方。」

信吾不言語了。

「在橫濱下車的那個女子,她是自由的嘛。」

「什麼叫自由?」

「她不結婚,有人邀請就來。表面顯得高雅,實際上她過的不是正經的生活,才顯得這樣不安穩,這樣勞頓的嘛。」

對修一的觀察,信吾不禁有點生畏了。

「你這個人也真煩人啊,什麼時候竟墮落到這種地步。」

「就說菊子吧,她是自由的,是真的自由的嘛。不是士兵,也不是囚犯。」修一以挑戰似的口吻抖落出來。

「說自己的妻子是自由的,意味著什麼呢?難道你對菊子也說這種話嗎?」

「由爸爸去對菊子說吧。」

信吾極力忍耐著說:「就是說,你要對我說,讓你跟菊子離婚嗎?」

「不是。」修一也壓低了嗓門兒,「我只是提到在橫濱下車的那個女子是自由的……那個女子同菊子的年齡相仿,所以爸爸才覺得那兩個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嗎?」

「什麼?」

信吾遭此突然襲擊,呆然若失了。

「不是。如果他們不是父女,那不簡直是相似得出奇了嗎?」

「不過,也不像爸爸所說的那樣感動人嘛。」

「不,我深受感動啊!」信吾回答說。可是修一說出菊子已在信吾的心裡,信吾噎住嗓子了。

扛著楓枝的乘客在大船下了車,信吾目送著楓校從月台遠去之後說:「回信州去賞紅葉好不好?保子和菊子也一起去。」

「是啊。不過,我對紅葉什麼的不感興趣。」

「真想看看故鄉的山啊!保子在夢中都夢見自己的家園荒蕪了。」

「荒蕪了。」

「如果不趁現在還能修整動手修修,恐怕就全荒蕪了。」

「房架還堅固,不至於散架,可一旦要修整……修整後又打算做什麼用呢?」

「啊,或許作我們的養老地方,或許有朝一日你們會疏散去的。」

「這回我留下看家吧。菊子還沒見過爸爸的老家是什麼樣的,還是讓她去看看吧。」

「近來菊子怎麼樣?」

「打自我了結了同那個女人的關係以後,菊子也有點厭倦了吧。」

信吾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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