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傷後 四

倍吾第二次夢醒之後,再也不能成眠,就盼著黎明,卻不像牽山那隻烏鴉那樣頑強、那樣神氣十足。

不論夢見菊子也好、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也罷,在淫狠的夢中卻沒有閃爍淫狠的心思,回想起來是多麼可悲啊。

這是比任何姦淫都更加醜惡。大概就是所謂的老朽吧。

戰爭期間,信吾沒有跟女人發生過關係。他就這樣過來了。論年齡還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卻已經成為一種習性了。他任憑戰爭的壓抑,也無心奪回自己的生命。

戰爭似乎迫使他的思考能力落進了狹窄的常識範圍之內。

與自己同齡的老人是不是很多都這樣呢?信吾也曾想探問友人,又擔心會招來別人恥笑是窩囊廢。

就算在夢中愛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嗎?幹嗎連做夢都害怕什麼、顧忌什麼呢?

就算在現實里悄悄愛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嗎?信吾試圖重新這樣地思考問題。

然而,信吾的腦海里又浮現了蕪村①的「老身忘戀淚縱橫」的俳句,他的思緒快將衰萎了。

①與謝蕪村(1716—1783),日本江戶中期俳句詩人、畫家。

修一有了外遇,菊子和他之間的夫妻關係就淡化了。菊子墮胎之後,倆人的關係變得緩和而平靜了。比起平常來,暴風雨之夜菊子對修一更撒嬌了。修一酩酊大醉而歸之夜,菊子也比平常更溫存地原諒了他。

這是菊子的可憐之處?還是菊子的冒傻氣?

這些,或許菊子都意識到了。或許尚未意識到。說不定菊子在順從造化之妙、生命之波呢?

菊子用不生育來抗議修一,也用回娘家來抗議修一,同時這裡也表現了菊子自身難以忍受的悲傷。可是,兩三天後她回來了,和修一的關係又完全和好了。這些舉動像是抱歉自己的罪過,也像是撫慰自己的創傷。

在信吾看來,這算是什麼,太無聊了。不過,唉,也算是好事吧。

信吾還這樣想:絹子的問題暫時置之不理,聽其自然解決吧。

修一雖是信吾的兒子,可菊子落到非同修一結合不可這步田地,信吾不由懷疑不已:他們兩人是理想的、命中注定的夫妻嗎?

信吾不想把身邊的保子喚醒,他點燃枕旁的電燈,沒有看清手錶,可外面已經大亮,寺廟六點的鐘聲該響了。

信吾想起新宿皇家花園的鐘聲。

那是黃昏行將閉園的信號。

「好像是教堂的鐘聲呢。」信吾對菊子說。他覺得此刻彷彿穿過某西方公園的樹叢在奔向教堂。聚集在皇家花園出口的人群,也似向教堂走去。

信吾睡眠不足,還是起來了。

信吾不好意思瞧菊子的臉,早早就同修一一起出門去了。

信吾冷不防地說:「你在戰爭中殺過人嗎?」

「什麼?倘若中了我的機關槍彈是會死去的吧。但是,可以說,機關槍不是我掃射的。」

修一露出一副厭惡的神色,把頭扭向一邊。

白天止住的雨,夜間又起了暴風雨。東京籠罩在濃霧之中。

公司的宴會結束之後,信吾從酒館裡出來,坐上最後一班車把藝妓送走。

兩個半老徐娘坐在信吾的身旁,三個年輕的坐在背後的人的膝上。信吾把手繞到一個藝妓的胸前,攥住腰帶把她曳到自己身邊。

「行啊!」

「對不起。」藝妓安心地坐在信吾的膝上。她比菊子小四五歲。

為了記住這個藝妓,信吾本想乘上電車,就將她的名字記在筆記本上,可是這僅是偶然生起的歹念,上車後信吾似乎把要記下她的名字的事都忘得一千二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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