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苑 二

十點光景,信吾到公司看見谷崎英子留下的一封信。

信上寫道:「為少奶奶的事,我想見您也就來了。日後再造訪吧。」

英子信上寫的「少奶奶」,無疑就是指的菊子。

英子辭職以後,岩村夏子代替了她被分配到信吾辦公室來了。信吾問夏子:「谷崎什麼時候來的?」

「嗯,我剛到辦公室,在揩拭辦公桌的時候,八點剛過吧。」

「她等了一會兒嗎?」

「嗯,等了一會兒。」

夏子有個習慣,總愛發出凝重而深沉的「嗯」聲,信吾覺得有點討厭。也許這是夏子的鄉音。

「她去見修一了嗎?」

「沒有,我想她沒見修一就回去了。」

「是嗎。八點多鐘……」信吾自言自語。

英子大概是去洋裁縫鋪上班之前順便來的。說不定午休時她還會再來呢。

信吾再次看了看英子在一張大紙的角落上所寫的小字,然後朝窗外望去。

晴空萬里,不愧是五月的天空。

信吾坐在橫須賀線的電車裡也眺望過這樣的天空。觀望天空的乘客把車窗都打開了。

飛鳥掠過六鄉川熠熠生輝的流水,身上也閃爍著銀光。看上去紅色的公共汽車從北邊的橋上賓士而過,似非偶然。

「天上大風,天上大風……」信吾無意識地反覆念叨贗品良寬匾額上的句子,眼睛卻望著池上的森林。

「噯呀!」他差點把身子探出左側的窗外。

「那棵松樹,也許不是池上森林裡的呢。應該是更近的呀。」

今早來看這兩棵最高的松,似是聳立在池上森林的跟前。

是春天或是雨天的緣故吧,迄今遠近疊次並不分明。

信吾繼續透過車窗眺望,企圖確認一下這兩棵松。

再說,他每天都是在電車上眺望,總想去一趟松樹所在的地方確認一下。

然而,雖說每天都打這兒經過,可是發現這兩棵松樹卻是最近的事。長期以來,他只是獃獃地望著池上本門寺的森林就疾馳而過了。

今天是頭一回發現那高聳的松樹似乎不是池上森林裡的樹。因為五月早晨的空氣是清新澄明的。

信吾第二次發現,這兩棵松樹上半截相互傾向對方,像是要擁抱似的。

昨天晚飯後,信吾談及派人尋找相原的家,給相原的母親以些許幫助。憤憤不平的房子頓時變得老實了。

信吾覺得房子甚是可憐,彷彿發現了房子內心的什麼秘密。究竟發現了什麼秘密呢?他也不甚清楚,不像池上的松樹那樣一目了然。

提起池上的松樹,記得兩三天前信吾在電車裡,一邊眺望松樹,一邊追問修一,修一才坦白了菊子做人工流產的事。

松樹已不僅是松樹了,松樹終於同菊子的墮胎糾纏在一起。上下班往返途中,信吾看到這棵樹,就不由地想起菊子的事來。

今天早晨,當然也是這樣。

修一坦白真相的當天早上,這兩棵松樹在風雨交加中變得朦朧,彷彿同池上的森林溶化在一起了。然而今早,看上去松樹彷彿抹上了一層污穢的色調,脫離了森林,同墮胎糾纏在一起了。也許是由於天氣過於明朗的緣故吧。

「在大好天氣的日子裡,人的情緒也會不好的。」信吾嘟噥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他開始工作,不再眺望被窗戶相隔的天空了。

晌午過後,英子掛來了電話。她說:忙於趕製夏服,今天不出門了。

「工作真像你所說的那麼忙嗎?」

「嗯。」

英子良久不言語。

「剛才的電話是從店裡掛來的?」

「嗯。不過,絹子不在場。」英子爽快地說出了修一的情婦的名字,「我是等絹子外出來著。」

「哦?」

「唉,明天早晨拜訪您。」

「早晨?又是八點左右?」

「不。明天我等您。」

「有急事嗎?」

「有呀,不是急事的急事啊。就我的心情來說,這是件急事。我希望早點跟您談。我很激動呢。」

「你很激動?是修一的事嗎?」

「見面再談吧。」

雖說英子的「激動」是不可靠的。不過,連續兩天她都說有話要談,難免使信吾感到惴惴不安。

信吾越發不安,三點左右給菊子的娘家掛了電話。

佐川家的女傭去傳呼菊子。這時間,電話里傳來了優美的悠揚樂聲。

菊子回娘家以後,信吾就沒有同修一談過菊子的事。修一似乎避而不談。

信吾還想到佐川家去探望菊子,又顧慮會把事態擴大,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信吾思忖:從菊子的性格來看,她不會向娘家父母兄弟談及絹子或人工流產的事吧。但是,誰知道呢。

聽筒里傳來的美妙的交響樂聲中,響起了菊子親切的呼喚:「……爸爸」

「爸爸,讓您久等了。」

「啊!」信吾鬆了一口氣,「身體怎麼樣啦?」

「噢,已經好了。我太任性了,真對不起。」

「不。」

信吾說不上話來了。

「爸爸。」菊子又高興地叫了一聲,「真想見您啊!我這就去行嗎?」

「這就來?不要緊嗎?」

「不要緊。還是想早點見到您,以免回家覺得不好意思,好嗎?」

「好。我在公司等你。」

音樂聲繼續傳送過來。

「喂喂!」信吾呼了一聲,「音樂真動聽啊!」

「哎唷,忘關了……是西爾菲德的芭蕾舞曲。蕭邦組曲。我把唱片帶回去。」

「馬上就來嗎?」

「馬上就來。不過,我不願意到公司去,我還在考慮……」

片刻,菊子說:在新宿御宛會面吧。

信吾頓時張皇失措,終於笑了。

菊子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她說:「那裡一片綠韻,爸爸會感到心情舒暢的。」

「新宿御苑嘛,記得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曾去那裡參觀過犬展覽會,僅此一次罷了。」

「我也準備去參觀犬展覽會總可以嘛。」菊子笑過之後,依然聽見西爾菲德的芭蕾舞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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