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櫻 三

為房子和她的孩子另加了一個被爐,菊子走到她們那邊去了。

信吾和修一圍著這邊的被爐對酌對飲,保子把腿腳伸進了被爐里。

修一在家裡一般不怎麼喝酒,也許是元旦遇上雨天,也許是不知不覺地喝過量了,他彷彿無視父親的存在,一味自酌自飲,眼神也漸漸變了。

信吾曾聽說這樣的事:修一在絹子家裡喝得酩酊大醉,還讓與絹子同居的那個女友唱歌,於是絹子哭了起來。現在看到修一的那雙醉眼,就回想起這件事來了。

「菊子,菊子。」保子呼喊,「拿些蜜桔到這邊來。」

菊子拉開隔扇,把蜜桔拿了進來,保子就說:「喂,到這兒來吧。瞧這兩個人問聲不響只顧喝酒!」

菊子瞥了修一一眼,有意把話頭合開,說:「爸爸沒有喝吧。」

「不,我在思考爸爸的一生吶。」修一像是說別人壞話似的嘟囔了一句。

「一生?一生中的什麼?」信吾問道。

「很朦朧。硬要作結論的話,那就是爸爸是成功呢還是失敗?」修一說。

「誰知道呢,這種事……」信吾把話頂了回去。

「今年新年,小沙丁魚乾和魚肉卷的味道基本上恢複到戰前的水平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是成功了吧。」

「您是說小沙丁魚乾加上魚肉卷嗎?」

「是啊。估計就是這些玩意兒,不是嗎?倘使你稍稍考慮爸爸這一生的話。」

「雖說是稍稍考慮。」

「唔。平凡人的生涯就是今年也要活下去,以便能再見到新年的小沙丁魚乾和青魚子干呀。許多人不是都死了嗎?」

「那是啊。」

「然而,父母一生的成敗,與兒女婚姻的成敗也有關聯,這就不好辦啦。」

「這是爸爸的實際感受嗎?」

「別說了,元旦一大清早……房子在家裡吶。」保子抬起眼睛,小聲說。然後問菊子:「房子呢?」

「姐姐睡覺了。」

「里子呢?」

「里子和她妹妹也睡覺了。」

「唷唷,母女三個都睡了嗎?」保子說著臉上露出了一副呆然的神色。一副老人的天真爛漫的表情。

廳門打開了,菊子走過去看了看,原來是谷崎英子拜年來了。

「唷,唷,這麼大雨天你還來。」

信吾有點驚訝,可這「唷,唷」顯得與方才保子的口氣很協調。

「她說她不上屋裡來了。」菊子說。

「是嗎?」

信吾走到了門廳。

英子抱著大衣站在那裡。她穿著一身黑天鵝絨服裝,在修過的臉上濃妝艷抹,偏著腰身,這副姿影更顯得小巧玲瓏了。

英子有點拘謹地寒暄了幾句。

「這麼大雨天你還來了。我以為今天誰都不會來,我也不打算出去。外面很冷,請上屋裡來暖和暖和。」

「是,謝謝。」

信吾無法判斷,英子不顧寒冷冒著大雨走來,是要給人一種彷彿她要訴說什麼的印象?還是她真的有什麼要述說呢?

不管怎樣,信吾覺得冒雨前來也是夠受的。

英子並無意進屋。

「那麼,我也乾脆出去走走好羅。咱們一起去,進屋裡等一等好嗎?每年元旦我照例只在板倉那裡露露面,他是前任經理。」

今天一大早,信吾就惦掛著這樁事,他看見英子來了,下定決心出門,便趕緊裝扮了一番。

信吾起身走去大門,修一一仰臉便躺倒下來;信吾折回來開始更衣以後,他又坐了起來。

「谷崎來了。」信吾說。

「嗯。」

修一無動於衷。因為他並不想見英子。

信吾快將出門,這時修一才抬起臉來,視線追著父親的身影,說:「天黑以前不回來可就……」

「哦,很快就回來。」

阿照繞到門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它也模仿著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門口,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它半邊身的毛都濡濕了。

「呀,真可憐。」

英子剛想在小狗前蹲下來,信吾就說:「母狗在我家產下五隻狗崽,已經有主了,四隻給要走了。只剩下這隻,可也有人要了。」

橫須賀線的電車空空蕩蕩。

信吾透過車窗觀賞著橫掃而來的兩腳,心情頓覺舒暢。心想:出來對了。

「往來參拜八幡神的人很多,電車都擠得滿滿的。」

英子點了點頭。

「對、對,你經常是在元旦這天來的。」信吾說。

「嗯。」

英子俯首良久,說:「今後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讓我在元旦這天來拜年吧。」

「如果你結婚了,恐怕就來不了啦。」信吾說,「怎麼啦?你來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

「別客氣,儘管說好了。我腦子遲鈍,有點昏潰了。」

「您說得那樣模糊。」英子的話很微妙,「不過,我想請您允許我向公司提出辭職。」

這件事,信吾是預料到的,可一時還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來不應該向您提出這種問題。」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氣說。

「改天再談吧。」

「好吧。」

信吾情緒低落下來了。

信吾覺得在自己辦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女人似的。她簡直判若兩人了。

平常,信吾並沒有仔細地觀察過英子。對信吾來說,也許英子不過是個女辦事員罷了。

剎時間,信吾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來。但是,並不是說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辭職,恐怕責任在我吧。是我讓你帶我到修一的情婦家裡去的,讓你感到厭煩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難以為情了吧?」

「的確是難堪啊。」英子明確地說。「不過,事後想想,又覺得當父親的,這樣做也是理所當然的。再說,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該叫修一帶我去跳舞,而且還洋洋自得,到絹子她們家裡去玩。簡直是墮落。」

「墮落?沒那麼嚴重吧。」

「我變壞啦。」英子傷心似的眯縫著眼睛,「假如我辭職了,為了報答您照顧的恩情,我將勸絹子退出情場。」

信吾十分震驚。也有點自愧。

「剛才在府上門口見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嗎?」

「是。我難過極了。當時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去勸說絹子。」

信吾的心情也變得輕鬆多了,感到英子也彷彿輕鬆多了。

或許,用這種輕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決問題的。信吾忽然這樣想道。

「但是,我沒有資格拜託你這樣做。」

「為了報答您的大恩,是我自願下決心這樣做的。」

英子憑著兩片小嘴唇在說大話。儘管如此,信吾怎麼也覺得自愧弗如。

信吾甚至想說:請你別輕舉妄動,多管閑事!

但是,他似乎被英子為自己下定的「決心」所打動了。

「有這麼一位好妻子,竟還……男人的心,不可理解啊。我一看見他和絹子調情,就覺著討厭。要是他和妻子再怎麼好,我也是不會妒忌的。」英子說。

「不過,一個女人不會妒忌別的女人,男人是不是覺得她有點美中不足呢?」

信吾苦笑了。

「他常說他的妻子是個孩子,是個孩子哩。」

「是對你說的?」信吾尖聲地問道。

「嗯。對我也對絹子……他說,因為是個孩子,所以老父親很喜歡她。」

「真愚蠢!」

信吾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英子。

英子有點失措,說:「不過,最近他不說了。最近他不談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幾乎氣得渾身發抖。

信吾意識到修一所說的,是菊子的身體。

難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當娼婦嗎?如此無知,真是令人震驚啊!信吾覺得這裡似乎還存在著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連妻子的事也告訴了絹子和英子,這種有失檢點的行為,大概也是來自這種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覺得修一十分殘忍。不僅是修一,連絹子和英子對待菊子也是十分殘忍。

難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純潔嗎?

信吾腦海里浮現出身段苗條、肌膚白皙的么女菊子那張稚嫩的面孔來。

信吾也意識到由於兒媳婦的關係,自己在感覺上憎恨兒子,有點異常,但他卻無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著保子的姐姐。這位姐姐辭世之後,他就和比自己大一歲的保子結了婚,自己這種異常難道潛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為菊子而憤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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