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島的夢 二

「我終於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這句話是突然冒出來的,他覺著蠻有意思,嘴裡就又反覆嘟囔了幾句。

也許是昨夜夢見松島①,才冒出這句話來的吧。

信吾沒有去過松島,竟然夢見松島,今早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信吾這才察覺到,到了這把年紀,自己還不曾去觀賞過日本三景中的松島和天橋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車去看安藝的宮島③,那是在過了遊覽季節的一個冬天了。

①松島,位於日本宮城縣松島灣內外,共有大小260多個島群。

②天橋立,即京都府宮津市宮津灣的砂洲。

③宮島,即嚴島,位於廣島灣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夢只殘留片斷的記憶了。不過,島上松樹的色彩、海的色彩卻鮮明地留落下來。那裡就是松島這個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樹蔭下的草地上,信吾擁抱著一個女子。他們膽怯怯地躲藏起來。兩人好像是離伴而來。女子非常年輕,是個姑娘。自己的年紀已經不清楚了。從與這個女子在松樹叢中奔跑的情形看來,信吾應該也很年輕。他擁抱著女子,感受不到年齡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輕人那樣做了。但是,也不覺著自己變得年輕,也不覺著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歲,夢中卻是個二十多歲的樣子。這就是夢的不可思議。

夥伴的汽艇遠遠地駛去了。一個女子獨自站在這艘艇上,頻頻地揮動著手帕。

在海色的襯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夢醒還留下鮮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單獨兩人留在小島上,卻絲毫也沒有什麼惶惶不安的感覺。信吾看見海上的汽艇,可他總認為從汽艇上是看不見他們隱藏的地方的。

就在夢見白手絹的地方醒過來了。

清早一覺醒來,不知道夢見的那個女子是誰。姿影已了無印象。連觸感也沒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卻是鮮明的。那裡為什麼是松島?為什麼會夢見松島?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沒有見過松島,也沒有坐汽艇到過無人的小島上。

信吾本想探問家裡人,夢中夢見顏色是不是神經衰弱的表現,可他欲言又止。

他覺得做了擁抱女子的夢,這是怪討厭的。只是,夢見如今自己變成年輕,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夢中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它使信吾獲得了某種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個女子是誰,這種不可思議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著香煙。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門扉打開了。

「早上好!」鈴木走了進來。「我以為你還沒來呢。」

鈴木摘下帽子,掛在那裡。英子趕緊站起來,準備接過他的大衣,可他沒有脫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著鈴木的禿頭,覺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顯得很骯髒。

「一大早的,有何貴幹?」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據季節,信吾的手從手背到手腕也時隱時現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極樂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來了,「對,對,作為水田的香奠回禮,我領受了玉露茶,這才恢複了喝玉露茶的習慣。送給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極樂往生更令人羨慕。我也聽說過那樣的死法,但水田不願意那樣死。」

「唔。」

「不是令人羨慕嗎?」

「像你這號人又胖又禿,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壓並不太高。聽說水田就怕腦溢血,不敢一人在外過夜吶。」

水田在溫泉旅館裡猝然逝去了。在葬禮的儀式上,他的老朋友們都在悄悄議論鈴木所說的極樂往生的事。不過,不能說水田是帶著年輕女子住旅館,就推測水田的死是極樂往生的。怎麼能那樣推測呢?事後想想,有點蹊蹺。但是,當時大家都有一顆好奇心,都想知道那個女子會不會來參加葬禮。有人說,這女子是會終生難過的。也有人說,倘使這女子真心愛這男人,這也是她的本願吧。

現在六十多歲的這一伙人,大都是大學的同屆同學,他們用書生的語言海闊天空地胡說了一通。信吾認為這也是老丑的一種表現。如今他們彼此仍以學生時代的綽號或愛稱相稱。這不僅是彼此了解對方年輕時代的往事,有著一種親切的懷念的感情,同時也摻雜著一種老朽的利己主義的人情世故,這些就令人討厭了。水田把先逝的鳥山當作了笑話,如今別人也把水田的死當作了笑柄。

參加葬禮的時候,鈴木執拗地談論極樂往生。信吾想像他如願地實現了這種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慄,說:「這把年紀,也未免太不像樣了。」

「是啊。像我們這些人也不會再做女人的夢啦。」鈴木也平心靜氣地說。

「你爬過富士嗎?」信吾問道。

「富士?富士山嗎?」

鈴木顯露詫異的神色。

「沒爬過。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沒爬過。結果沒有爬過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說什麼?莫非有什麼猥褻的意思嗎?」

「別胡說。」信吾忍不住笑了起來。

英子把算盤放在靠房門口的桌子上,她也竊竊地笑了。

「這樣看來,沒爬過富士山,也沒觀賞過日本三景就了結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當中,爬過富士山的佔百分之幾呢?」

「這個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鈴木又把話頭拉了回來。

「可話又說回來,像水田這樣幸運的人,恐怕是幾萬人中之一,甚至幾十萬人中之一羅。」

「這就像中彩票。不過,遺屬也不會高興的吧。」

「唔,其實,我就是為了他的遺屬而來。水田的妻子找我來了。」鈴木言歸正題,「托我辦這件事。」

鈴木邊說邊將桌上的小包裹解開。

「是面具,能劇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買下來,所以我想請你給看看。」

「面具這玩藝兒,我不識貨啊。如同日本三景,雖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還沒看過呢。」

有兩個裝面具的盒子。鈴木從口袋裡將面具拿了出來。

「據說這個叫慈童①,這個叫喝食②。兩個都是兒童面具。」

「這是兒童?」

信吾拿起喝食麵具,抓住穿過兩邊耳孔的紙繩在觀賞。

「上面畫了劉海兒,是銀杏型。這是舉行元服③前的少年。還有酒窩呢。」

「嗯。」

①慈童,日本能劇的面具之一,象徵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日本能劇的面具之一,象徵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時的冠禮。

信吾很自然地把兩隻胳膊伸得筆直,然後對英子說:「谷崎君,請把那兒的眼鏡遞給我。」

「不,你呀,這樣就行了。能劇面具嘛,據說觀賞的時候,要把手抬高一點。

按我們老花眼的距離,應該說這樣正合適。再說,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帶愁容……「

「很像某一個人。是寫實的。」

鈴木解釋:人們說面具眼睛朝下,面帶愁容,表情顯得憂鬱;眼睛朝上,面部生輝,表情就顯得明朗。讓它左右活動,據說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個人吶。」信吾又嘟噥了一句,「很難認為是個少年,倒像個青年哩。」

「從前的孩子早熟。再說,所謂童顏,在能劇里顯得滑稽。仔細地瞧,是個少年吶。慈童,據說是個精靈,是永恆少年的象徵。」

信吾按照鈴木所說的,活動著慈童的面具,欣賞了一番。

慈童的劉海兒發是河童①的童髮型。

①河童,日本的一種想像的動物,水陸兩棲,類似幼兒形。

「怎麼樣?買下來吧?」鈴木說。

信吾將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託你,你就買下吧。」

「嗯。我已經買了。其實水田的老婆帶來了五具,我買了兩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給了海野,剩下就拜託你啦。」

「什麼?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嗎?」

「就是好也沒有了。」

「那麼,把我的帶來也可以啊。只要你買,就是幫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樣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臉,就不由地覺得她太可憐,無法推掉啊。據說,這兩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恆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嗎?」

「水田已經故去。鳥山在水田那裡曾長時間地觀賞過這具面具,如今鳥山也先於我們辭世了。看著它心裡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恆少年,不是很好嗎?」

「你參加過鳥山的告別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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