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焰 三

安放神輿的小屋屋頂上的白鐵皮全被刮跑了。

信吾家的屋頂上、庭院里,落下了七八塊白鐵皮。神社管理人一大清早就撿來了。

第二天,橫須賀線也通車了。信吾上班去了。

「怎麼樣?睡不著吧?」信吾向給他沏茶的辦事員說。

「嗯。沒法睡著。」

英子敘述了二三件刮颱風之後的事,那是她在上班途中透過電車車窗看到的。

信吾抽了兩支香煙之後說:「今天不能去跳舞了吧?」

英子抬起頭來,莞爾一笑。

「上回跳舞,第二天早晨腰酸腿痛哩。上了年紀就不行啦。」信吾說。

英子露出了調皮的笑臉說:「那是因為您腆胸的關係吧?」

「腆胸?是嗎。可能是彎腰吧。」

「您不好意思碰我,就腆胸和我保持距離跳舞了。」

「哦?這我可沒想到。不至於吧?」

「可是……」

「或許是想讓姿勢優美些吧。我自己倒沒察覺呢。」

「是嗎?」

「你們總愛貼身跳舞,不雅觀啊。」

「唷,瞧您說的,太絕情了。」

信吾覺得,上回跳舞英子越跳越來勁,有點忘乎所以了。不過,她倒是挺天真的。沒什麼,大概是自己太頑固了吧。

「那麼,下回我就緊緊地貼著你跳,去嗎?」

英子低下頭來,竊竊地笑了笑,說:「我奉陪。不過,今天不行。這身打扮太失禮了。」

「我不是說今天呀。」

信吾看見英子穿著一件白襯衫,系著一條白色緞帶。

白襯衫並不稀奇,也許是系了白色緞帶的關係,顯得白襯衫更加潔白了。她用一根稍寬的緞帶,把頭髮攏成一束,系在腦後。儼然一副颱風天氣的打扮。

往常遮掩在秀髮下的耳朵,和耳後的髮際周圍的肌膚都露了出來。蒼白的肌膚上長滿了漂亮的毛髮。

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的針織薄裙子。裙子舊了。

這身裝束,乳房小也不顯眼。

「打那以後,修一沒邀過你嗎?」

「嗯。」

「真對不起啊。跟老爹跳過舞,就被年輕的兒子敬而遠之,太可憐啦。」

「唷,瞧您說的。我會去邀他嘛。」

「你是說用不著擔心?」

「您嘲弄我,我就不跟您跳舞了。」

「不是嘲弄。不過,修一被你發現了,就抬不起頭來哩。」

英子有所反應。

「你認識修一的那個情婦吧?」

英子有點不知所措。

「是個舞女吧?」

英子沒有回答。

「是個年紀較大的吧?」

「年紀較大?比您家的兒媳要大。」

「是個美人?」

「嗯,長得很標緻。」英子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嗓門嘶啞得厲害。與其說嗓門嘶啞,莫如說破裂了,好像發出雙重聲似的,他告訴我這聲音很有性感哩。」

「哦?」

英子還要接著細說下去,信吾真想把耳朵堵住。

信吾感到自己蒙受了恥辱,也厭惡修一的情婦和英子所露出的本性。

女人的嘶啞聲很有性感,這種話她竟說得出口,信吾驚呆了。修一到底是修一,英子也畢竟是英子啊!

英子覺察到信吾的臉色,不言聲了。

這一天,修一和信吾一起早早就回家,鎖上了門,一家四口看電影《勸進帳》①去了。

修一脫下長袖襯衫,更換內衣,這時候信吾發現他乳頭上和臂膀上呈現一片紅暈。他心想:說不定是颱風之夜被菊子鬧的呢。

扮演《勸進帳》中的三位名角幸四郎②、羽左衛門③、菊五郎④現在都已成為故人了。

信吾的感受同修一和菊子是不同的。

「我們看了幾回幸四郎扮演的辨慶?」保子問信吾。

「忘了。」

「你就會說忘了。」

①《勸進帳》,是日本歌舞伎的保留劇目之一。

②幸四郎,即松本幸四郎(1870—1949),日本歌舞伎演員,原名藤間勘右衛門,扮演《勸進帳》中的辨慶。

③羽左衛門,即市村羽左衛門(1874—1945),日本歌舞伎演員,扮演《勸進帳》中的富(木堅)。

④菊五郎,即尾上菊五郎(1885—1949),日本歌舞伎演員,扮演《勸進帳》中的義經。

街上灑滿了月光。信吾仰望著夜空。

信吾突然覺得月亮在火焰中。

月亮四周的雲,千姿百態,非常珍奇,不由得令人聯想到不動明王背後的火焰,磷的火焰,或是這類圖畫上描繪的火焰。

然而,這雲焰卻是冰冷而灰白的,月亮也是冰冷而灰白的。信吾驀地感受到秋意了。

月亮稍稍偏東,大致是圓的。月亮隱沒在雲炎里,雲緣也燒得模糊不清了。

除了隱沒了月亮的雲炎之外,近處沒有雲朵。暴風雨過後的夜空,整夜都是黑魆魆的。

街上的店鋪已經閉門,街上也是成夜冷落蕭條。電影散場回家的人群的前方,鴉雀無聲,渺無人影。

「昨晚沒睡好,今晚早點睡吧。」信吾說著不覺感到幾分寂寥,他渴望人體的溫存。

不知怎的,他覺得決定人生的時刻終將到來了。事情咄咄逼人,必須做出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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