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蟬翼 二

信吾回到自家附近,抬頭仰望著別人家的向日葵花。

一邊仰望一邊走到葵花樹下。向日葵種在門旁,花朵向門口垂下。信吾站在這裡正好妨礙人家的出入。

這戶人家的女孩回來了。她站在信吾的的背後等候著。她不是不可以從信吾旁邊擦身走進家門,可女孩認識信吾,也就這樣站著等候了。

信吾發覺了女孩,說:「葵花真大,長得真好啊。」

女孩靦腆地微微笑了笑。

「只讓它開一朵花。」

「哦,只讓它開一朵花,所以才開得這麼大啊。花開時間很長了吧?」

「嗯。」

「開了幾天?」

十二三歲的女孩答不上來。她一邊思索一邊望著信吾,爾後又同信吾一起抬頭仰望著葵花。小女孩曬得黝黑,臉蛋豐滿,圓乎乎的,手腳卻很瘦削。

信吾準備給女孩讓路,他望了望對面,前面兩三家也種了向日葵。

那邊的向日葵,一株開放三朵花。那些花只有女孩家的一朵的一半大小,長在花莖的頂端。

信吾正要離去,又回頭望了望葵花。這時傳來了菊子的聲音:「爸爸!」

菊子已經站在信吾的背後。毛豆從菜籃子邊緣探出頭來。

「您回來了。觀賞葵花吶。」

信吾覺得與其說觀賞葵花,莫如說沒有同修一一起回家而來到自家附近觀賞葵花,更使菊子感到不順心吧。

「多漂亮啊!」信吾說:「多麼像個偉人的腦袋呀,不是嗎?」

偉人的腦袋這句話,是剛剛這一瞬間冒出來的。信吾並不是先考慮到這一點才去觀賞花的。

然而,信吾這麼說的時候,他倒是強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擁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也感受到花的構造真是秩序井然。

花瓣宛如圓冠的邊飾,圓盤的大部分都是花蕊。花蕊一簇簇都是滿滿的,圓冠隆了起來,花蕊與花蕊之間並無爭妍鬥麗的色彩,而是齊整沉靜,並且洋溢著一股力量。

花朵比人的頭蓋骨還大。信吾可能是面對它的秩序井然的重量感,瞬間聯想到人的腦袋的吧。

另外,信吾突然覺得這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的重量感,正是巨大的男性的象徵。

在這花蕊的圓盤上,雄蕊和雌蕊都在做些什麼,信吾不得而知,但卻感到存在一種男性的力量。

夏日夕霧迷茫,傍晚海上風平浪靜。

花蕊圓盤四周的花瓣是黃色,看起來猶如女性。

信吾暗自思忖:莫非是菊子來到身旁,腦海里才泛起這種怪念頭?他離開向日葵,邁步走了。

「我呀,最近腦筋格外糊塗,看見向日葵才想起腦袋的事來。人的腦袋能不能也像葵花那樣清晰呢?剛才我在電車上也在想:能不能光是拿腦袋去清洗或修補呢?

說把腦袋砍下來未免荒唐,不過能不能讓腦袋暫時離開軀體,像送要洗的衣物那樣送進大學醫院,說聲麻煩您給洗一下,就放在那裡呢?在醫院清洗腦袋或修補有毛病的地方,這段期間,哪怕是三天一個禮拜,軀體可以睡個夠,不必翻身,也無需做夢。「

菊子垂下上眼皮,說:「爸爸,您是累了吧?」

「是啊。今天在公司會客,我只抽了一口就把香煙放在煙灰碟里。接著再點了一根,又放在煙灰碟里。等意識到的時候,只見三支一樣長的香煙並排在冒著煙。

實在不好意思啊。「

在電車裡幻想洗腦,這是事實。不過,信吾幻想的,與其說是被洗乾淨的腦袋,莫如說是酣睡的軀體。腦袋已經異處的軀體的睡法,似乎是很舒服的。信吾的確是疲倦了。

今天黎明時分,做了兩次夢。兩次夢中都出現死人。

「您沒請避暑假嗎?」菊子說。

「我想請假到上高地去。因為把腦袋摘下,無處寄存,我就想去看看山巒。」

「能去的話,那就太好啦。」菊子帶點輕佻的口吻說。

「哦,不過眼下房子在。房子似乎也是來休息的。不知道房子會覺得我在家好呢?還是不在家好?菊子你以為怎麼樣?」

「啊,您真是位好爸爸。姐姐真令人羨慕。」

菊子的情緒也有點異樣了。

信吾是想嚇唬一下菊子,還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掩飾自己沒有同兒子一道回家呢?他雖無意這樣做,其實多少也流露出這種苗頭。

「喂,剛才你是在挖苦我吧?」信吾淡漠地說了一句。

菊子嚇了一跳。

「房子變成那副模樣,我也不是什麼好爸爸啊。」

菊子不知所措。她臉頰飛起一片紅潮,一直紅到耳朵根。

「這又不是爸爸的緣故。」

信吾從菊子的語調中,彷彿感受到某種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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