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4

雖然已是秋天,錢詩人卻只穿著一件藍布的單道袍。他的白髮更多了;兩腮深陷,四圍長著些亂花白鬍子。他已不象個都市裡的人,而象深山老谷里修道的隱士。靜靜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個蒲圈上,輕輕的敲打著木魚。

聽見了腳步聲,老人把木魚敲得更響一點。用一隻眼,他看明白進來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過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動。他忍心的控制自己。同時,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樣行動,是否有一切應有的謹慎。他知道瑞全勇敢,可是勇敢必須加上謹慎,才能成功。

瑞全進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沒認出那就是錢伯伯。他安詳的把捎馬子放下,而後趴下恭恭敬敬的給佛像磕頭。他曉得怎麼作戲,不管他怎麼急於看到錢伯伯。他必須先拜佛;假若有人還釘他的梢,他會使釘梢的明白,他是鄉下人,也就是日本人願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詳與作戲,點了點頭。他輕輕的立起來,嗽了聲;而後,向佛像的後面走。

瑞全雖然仍沒認出老人,可是聽出老人的嗽聲。"錢伯伯"三個字,親熱的,有力的,自然的,衝到他的唇邊。可是,他把它們咽了下去。拾起捎馬子,他也向佛像後面走。繞過佛像,出了正殿的後門,他來到一個小院。

院中有個小小的磚塔,塔旁有一棵歪著脖的柏樹。西邊有三間小屋。錢詩人在最南邊的一間外面,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和尚低聲的說了兩句話。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個問訊,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魚。

錢詩人向瑞全一點手,拐著腿,走進最北邊的那間小屋。瑞全緊跟在老人的後面。

一進屋門,"老三"與"錢伯伯"象兩個火團似的,同時噴射出來。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隻手馬上都握在一處。瑞全又叫了聲"錢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別的話來。在他記憶中,錢伯伯是個胖胖的,厚敦敦的,黑頭髮的,安良溫善的,詩人。他也想到,錢伯伯的左右應該是各色的鮮花與陳古的圖書。他萬想不到錢伯伯會變成這個狼狽的樣子,和在這些個破小廟裡。楞了一會兒,他認識了錢伯伯,正象他細看一會兒那被轟炸過的城市之後,便依稀的認出街道與方向。老人的眼正象從前那麼一閉一閉的。老人的聲音還是那麼低柔和善。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著說。他的深陷的雙腮不幫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紋還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怪發僵的教老人看,不知怎樣才好,只傻乎乎的微笑。

老人看著老三,連連的微微點頭。忽然的,老人低下頭去。他想起自己的兒孫。

"怎麼啦?錢伯伯!"

老人慢慢的抬起頭來,勉強的笑了一下。"沒什麼,坐下吧!"

瑞全這才看到屋中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非靠牆不能立穩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過來,湊近老人,坐下。

老人的心裡正在用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自己的兒孫,所以說不出話來。

瑞全聽到前殿中的木魚響。

"伯伯,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老人的唇動了動。他想把入獄受刑的經過,與一家人的死亡,一股腦兒象背書似的背給瑞全聽。可是,他以為瑞全剛由外面回來,必定看見過戰場;戰場上一天或一點鐘內,也許有多少流血的與死亡的;他自己的一點苦痛有什麼可說的價值呢?他堅定,勇敢,可是他還謙卑。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聲的說,希望就用這麼一句話滿足了瑞全。

"什嗎?"瑞全猛的立起來,一雙黑豆子眼盯住老人的腦門。

瑞全萬也沒想到錢詩人,錢伯伯,天下最老實的人,會受毒刑。在外面三四年,因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為北平在這幾年裡必是一聲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牆圈著百萬以上的亡國奴。誰知道,連錢先生這樣的老實人也會受刑呢,並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對北平的冷淡,在他想,也就是對整個國家的關心。於是,他已打算好,他雖回到北平,而決不打聽家裡的事。這太狠心,可是忘了家才能老記著國,也無可厚非。現在,聽到錢伯伯這一句話,他可是馬上想起家裡的人。假若錢伯伯會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別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錢先生更多著點下獄受刑的資格。他不由的問出來:"我家裡的人呢?"

錢老人低聲的,溫和的,說:"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老人不敢再抬眼皮。難過的,低著頭思索:是否應當把實話告訴給瑞全呢?

"錢伯伯!"瑞全催了一下。

錢老人不願教瑞全剛一回到北平就聽到家中的慘事。可是,他若不說,瑞全會不會到別處去打聽?他決定實話實說,知道瑞全也許可以在他面前,一點不害羞的哭出來。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鄰居;瑞全小時候怎樣穿著開襠褲,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應當在他的面前。他的頭低得無可再低,極慢極慢的說:"你父親和老二都完了!別人還都好!"

看過敵人的狂炸都市,看過山河間的戰場,看見過殺傷與死亡,瑞全的心彷彿,象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長了一層厚皮。聽到老人的話,他並沒有馬上受到強烈的刺激。他問了聲"什麼?"彷彿沒有聽明白似的。可是,沒有等老人再說什麼,他低下頭去,淚象潮水似的流出來,低聲的叫著:"爸爸!爸爸!"

老人十分難堪的,把一隻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輕輕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勸阻瑞全,誰死了父親能不傷心呢?他又不肯不安慰瑞全,誰能看著朋友傷心而不去勸慰呢?可是用什麼話去安慰呢?老人一邊叫著"老三",一邊急得出了汗。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訴我,小羊圈怎樣了?"他似乎忘了中國,甚至於忘了北平,而只記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樂得的說些足以減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簡單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劉師傅的事,說了一遍。

瑞全聽完,楞了起來。他沒想到,連小羊圈那麼狹小僻靜的地方,會出了這麼多的事,會死這麼多的人。哼,他走南闖北的去找戰場,原來戰場就在他的家裡,衚衕里!他出去找敵人,而敵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親,殺害了他的鄰居。他不應當後悔逃出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熱血使他自恨沒有能在家保護著父親。他失去了鎮定,他的心由家中跳到那高山大川,又由高山大川跳回小羊圈。他已說不清哪裡才是真正的中國,他應當在哪裡作戰。他只覺得最合理的是馬上去殺下一顆敵人的頭來,獻祭給父親!

他不敢再正眼看錢伯伯。錢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敵人的眼下,支持著受傷的身體,作復國報仇的事。

錢詩人見瑞全不出聲,也不敢再張口說什麼,雖然他急於聽瑞全由外面帶回來的消息和新聞。在這個青年面前,老人覺得自己所作的不過是些毫無計畫的,無關宏旨的小事情。反之,瑞全身上的灰土才是曾經在沙場上飛揚過的,瑞全所知道的才是國家大事。

這樣,一老一少本都想一見面就把積累了好幾年的話傾倒出來,可是反倒相視無言了。他們都聽著前殿的木魚聲。還是瑞全先出了聲:"錢伯伯,告訴我點您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老人癟著嘴一笑,他本不想說,可是又覺得不應當拒絕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說,瑞全剛剛哭完,老人的話也許能比無聊的,空洞的,安慰,強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簡單。讓我這麼解釋吧;我的工作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我受刑出獄之後。那時候,我沒有計畫,只想報仇。我心中有一口氣,是怒,是恨,催動著我放棄了安靜的生活,象瘋了似的去宣傳,去暗殺。那時候,我急,我怒,所以我不能容納別人的意見。凡是與我主張不同的,我便把他們看成仇敵。那時候,我是唱獨角戲。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階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來朋友。好,我看清楚,我應當有朋友,協力同心的去作。雖然我還沒改了這一頭兒是我,那一頭兒是國家的態度,可是我知道了獨自拚命遠不及大家合作的更有效,更有力量。好,我不管別人的計畫是什麼,派別是什麼,只要他們來招呼我,我就願意幫忙。他們教我寫文章,好,我寫。他們教我把宣傳品帶出城去,好,我去。他們教我去放個炸彈,只要把炸彈給我預備下,好,我去。這樣,我開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過來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閑氣了。我變成一個抗敵的機器,誰要用我,我都去儘力。同時,我沒有顧忌,沒有對報酬與前途的算計。我屬於一切抗敵的人,作一切抗敵的事,一直作到死。假若第一階段是個人的英雄主義或報仇主義,這第二階段是合作的愛國主義。前者,我是要給妻兒與自己報仇,後者是加入抗敵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復國雪恥。"現在,我走到第三階段。剛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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