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9

大赤包下獄。

她以為這一定,一定,是個什麼誤會。

憑她,一位女光棍,而且是給日本人作事的女光棍,絕對不會下獄。誤會,除了誤會,她想不出任何別的解釋。"誤會,那就好辦!"她告訴自己。只要一見到日本人,憑她的口才,氣派,精明,和過去的勞績,三言兩語她就會把事情撕捋清楚,而後大搖大擺的回家去。"哼!"她的腦子翻了個斤斗,"說不定,也許因為這點小誤會與委屈,日本人還再給她加升一級呢!這不過是月令中的一點小磕絆,算不了什麼!"

可是三天,五天,甚至於十天,都過去了,她並沒有看見一個日本人。一天兩次,只有一個中國人扔給她一塊黑餅子,和一點涼水。她問這個人許多問題,他好象是啞巴,一語不發。她沒法換一換衣裳,沒地方去洗澡,甚至於摸不著一點水洗洗手。不久,她聞見了自己身上的臭味兒。她著了慌。她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個誤會!

她切盼有個親人來看看她。只要,在她想,有個人來,她便會把一切計畫說明白,傳出去,而後不久她便可以恢複自由。可是,一個人影兒也沒來過,彷彿是大家全忘記了她,要不然就是誰也不曉得她被囚在何處。假若是前者,她不由的咬上了牙:啊哈——!大家平日吃著我,喝著我,到我有了困難,連來看我一眼都不肯,一群狗娘養的!假若是後者——沒人知道她囚在哪裡——那可就嚴重了,她出了涼汗!

她盤算,晝夜的盤算:中國人方面應當去運動誰,日本人方面應該走哪個門路,連對哪個人應當說什麼話,送什麼禮物,都盤算得有條有理。盤算完一陣,她的眼發了亮;是的,只要有個人進來,把她的話帶出去,照計而行,準保成功。是的,她雖然在進獄的時候有點狼狽,可是在出獄的時候必要風風光光的,她須大紅大紫的打扮起來,回到家要擺宴為自己壓驚。

她特別盼望招弟能來。招弟漂亮,有人緣兒,到處一奔走,必能旗開得勝。可是,誰也沒來!她的眼前變成一片烏黑。"難道我英雄了一世,就這麼完了嗎?"她問自己,問牆壁,問幻想中的過往神靈。白問,絲毫沒有用處。她的自信開始動搖,她想到了死!

不,不,不,她不會死!她還沒被審問過,怎會就定案,就會死?絕對不會!再說,她也沒犯死罪呀!難道她包庇暗娼,和敲妓女們的一點錢,就是死罪?笑話!哪個作官的不摟錢呢?不為摟錢,還不作官呢,真!

她想起來:自己的脾氣太暴,太急,所以就這麼快的想到了死!忍著點,忍著點,她勸慰自己,只要一過堂,見到日本法官,幾句話她便能解釋清楚一切,而後安然無事的回家。這麼一想,她得到暫時的安慰與鎮定。她整一整襟,拍拍頭髮,耐心的等著過堂受審;什麼話呢,光棍還能怕吃官司?她抿著嘴笑起來。

一天天的過去了,沒有人來傳她過堂。她的臉上似乎只剩了雀斑與松皮,而沒了肉。她的飛機頭,又干,又亂,象擰在一處的亂麻,裡邊長了又黑又胖的虱子。她的眼睛象兩個小火山口兒,四圈兒都是紅的。兩手老在抓撓,抓完了一陣,看看手,她發現指甲上有一堆兒灰白的鱗片,有時候還有一些血。她的腳踵已凍成象紫里蒿青的兩個芥菜疙疸。她不能再忍。抓住獄房的鐵欄杆,她拚命的搖晃,象一個發了狂的大母猩猩。她想出去,去看看北海,中山公園,東安市場,和別的地方。她想喝丁約翰由英國府拿來的洋酒,想吃一頓由冠曉荷監造的飯食。至少,她要得到一點熱水,燙一燙她的凍瘡!

把手搖酸,鐵欄杆依然擋著她的去路。她只好狂叫。也沒用。慢慢的,她坐下,把下巴頂在胸上,聽著自己咬牙。

除了日本人,她懷恨一切她所認識的老幼男女。她以為她的下獄一定和日本人無關,而必是由於她的親友,因為嫉妒她,給她在日本人面前說了壞話。咬過半天牙以後,她用手托住腦門,懷著怒禱告:"東洋爸爸們,不要聽那些壞蛋們的亂造謠言!你們來看看我,問問我,我冤枉,我是你們的忠臣!"

這樣禱告過一番,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恬。她相信她的忠誠必能象孝子節婦那樣感動天地的感動了東洋爸爸們,很快的他們會詢問她,釋放她。她昏昏的睡去。

並沒有十分睡熟,只是那麼似睡非睡的昏迷:一會兒她看見自己,帶著招弟,在北海溜冰大會上,給日本人鞠躬;一會兒她是在什麼日本人召集的大會上,向日本人獻花;一會兒她是數著妓女們獻給她的鈔票。這些好夢使她得到些甜美的昏迷,象吃了一口鴉片煙那樣。她覺得自己是在往上飛騰,帶著她的臭味,虱子,與凍瘡,而氣派依然象西太后似的,往起飛,一位肉體升天的女光棍!

忽然的一股冷氣使她全身收縮,很快的往下降落,象一塊臟臭的泥巴,落在地上。她睜開了眼,四圍只有黑暗,污濁,惡味,冷氣,包圍著她,一個囚犯。她不由的又狂叫起來。怒火燃燒著她的心,她的喉嚨,她的全身。她忘記了冷,解開衣上的紐扣,露出那松而長的雙乳,教牆壁看:"你看,你看,我是女的,女光棍!為什麼把我圈在這裡?放我出去!"她要哭,可是哈哈的狂笑起來。三把兩把的把衣服脫掉,歪著頭,斜著眼,扭著腰,她來回的走。"你看,看!"她命令著牆壁:"看我象妓女不象?妓女,窯子,乾女兒,鈔票,哈哈!"

由欄杆的隙縫中,扔進來一塊黑的餅子和一小鐵筒水。她赤著身,抓住鐵欄杆,喊:"嗨!就他媽的這麼對待我嗎?連所長都不叫一聲?我是所長,冠所長!"而後,象條瘋狗似的,爬在地上,喝了那點水。舔著嘴唇,她拾起那塊黑餅,聞了聞,用力摔在牆上。

在她這樣一半象人,一半象走獸,又象西太后,又象母夜叉,在獄中忽啼忽笑的時節,有多少多少封無名信,投遞到日本人手裡控告她。程長順的那個狀子居然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同時,頗有幾位女的,因想拿大赤包的地位,不惜有枝添葉的攻擊她,甚至於把她的罪狀在報紙上宣布出來,把她造成的暗娼都作了統計表揭露在報紙上。

冬天過去了。春把北平的冰都慢慢的化開,小溪小湖象剛剛睡醒,一睜眼便看見了一點綠色。小院的牆角有了發青的小草,貓兒在牆頭屋脊上叫著春。

大赤包的小屋裡可沒有綠草與香花。她只看見了火光,紅的熱辣辣的火光,由她的心中燒到她的口,她的眼,她的解了凍的腳踵。她自己是紅的,小屋中也到處是紅的。她熱,她暴躁,她狂喊。她的聲音裡帶著火苗,燒焦了她的喉舌。她用力喊,可是已沒有了聲音;嗓子被燒啞。她只能哼吃哼吃的出氣,象要斷氣的母豬。

她把已長滿了虱子的衣服,一條條的扯碎。沒有可撕拉的了,她開始扯自己的頭髮,那不知曾經費過多少時間與金錢燙卷的頭髮。她握著拳頭打尤桐芳,可是打在牆上,手上出了血。她扯著自己的頭髮叫罵:"臭娘們,撕碎你!"她撕扯,撕扯,已分不清撕扯的是臭娘們,還是她自己。雖然沒有了聲音,她卻依然喊叫。她喊叫汽車夫,怒叱著男女僕人與小崔,高叫著"皇軍勝利!"雖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喊叫的是什麼,可是她以為全世界都聽見了她。疲乏了,停止喊叫,她卻還嘟囔著:打!打!打!她的腦中一會兒出現了一群妓女,一會兒出現了幾個親友;打,打,打,她把那些影子都一一的打倒,堆在一塊,象一座人山,她站在山巔上;她是女英雄,女光棍,所長!

慢慢的,她忘了自己。一會兒她變成招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拉著一個漂亮的男子,在公園調情散步;一會兒她變成個妓女,瘋狂的享受著愛的遊戲。忽然的,她立起來,象公雞搔土似的,四處搜尋,把身子,頭,手腳,碰在門上,牆上。"我的鈔票呢?鈔票呢?誰把我的錢藏起來?誰?藏在哪兒?"碰得渾身是血,她立定了不動。歪著頭,她用心的聽著,而後媚笑:"來了!來了!你們傳冠所長過堂吧?"

可是,連個人影也沒有。她的怒火從新由心中燃起,燒穿了屋頂,一直燒到天空,半空中有紅光結成的兩個極亮的大字:所長!

看著那兩個大的紅字,她感到安慰與自傲,慢慢的坐下去。用手把自己的糞捧起來,揉成一個小餅,作為粉撲,她輕輕的,柔媚的,拍她的臉:"打扮起來,打扮起來!"而後,拾起幾條布條,系在頭髮上:"怪年輕呀,所長!"

她已不辨白天與黑夜,不曉得時間。她的夢與現實已沒有了界線。她哭,笑,打,罵,毫無衝突的可以同時並舉。她是一團怒火,她的世界在火光中旋舞。

最後,她看見了曉荷,招弟,高亦陀,桐芳,小崔,還有無數的日本人,來接她。她穿起大紅的呢子春大衣,金的高跟鞋,戴上插著野雞毛的帽子,大搖大擺的走出去。日本人的軍樂隊奏起歡迎曲。招弟獻給她一個鮮花籃。一群"乾女兒"都必恭必敬的向她敬禮,每人都遞上來一卷鈔票。她,象西太后似的,微微含笑,上了汽車:"開北海,"她下了命令!

汽車開了,開入一片黑暗。她永遠沒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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