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5

快到陰曆年,長順和小崔太太結了婚。婚禮很簡單。孫七拉上了劉棚匠太太同作大媒,為是教小崔太太到劉太太那裡去上轎。一乘半舊的喜轎,四五個鼓手;喜轎繞道護國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進來。洞房是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裡去。按照老年的規矩,娶再醮的婦人應當在半夜裡,因為寡婦再嫁是不體面的,見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門,須放一掛火炮,在門坎里還要放個火盆,教她邁過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陰魂嚇走,火盆便正好能補充一下,燒去一切的厲氣。

按著馬老太太的心意,這些規矩都須遵守,一方面是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婦是不值錢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沒有改嫁過。

不過,現在的夜裡老在半戒嚴的狀態中,夜間實在不好辦事。火炮呢,久已不準燃放——日本人心虛,怕聽那遠聽頗似機關槍的響聲。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這是孫七的主意:"馬老太太,就不用擺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難過呢!"

連這樣,小崔太太還哭了個淚人似的。她想起來小崔,想起來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憑一個比孫七,長順,馬老太太都更厲害的什麼東西,隨便的擺布她,把她抬來抬去,教她換了姓,換了丈夫,換了一切。她只有哭,別無辦法。

長順兒的大腦袋裡嗡嗡的直響。他不曉得應當哭好,還是笑好。穿著新藍布袍罩,和由祁家借來的一件緞子馬褂,他坐著不安,立著發僵,來回的亂走又無聊。在他的心裡,他卻一會兒一算計:一千套軍衣已經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錢和丁約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塊錢。這是他全部的財產。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飯的人。結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須養活著外婆與老婆,沒有別的話好說。四百多塊錢,能花多少日子呢?儘管婚禮很簡單,可是鼓手,花轎不要錢嗎?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揀來的嗎?街坊四鄰來道賀,難道不預備點水酒和飯食嗎?這都要花錢。結過婚,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想不出。不錯,他為承作那些騙人的軍衣,已學會了收買破爛。可是,難道他就老去弄那些骯髒東西,過一輩子嗎?為錢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過氣憤,都自動的幫過忙。他還記得祁瑞宣對他的期望與勸告,而且他曾經有過扛槍上陣去殺日本人的決心。可是,今天他卻胡胡塗塗的結了婚,把自己永遠拴在了家中。他皺上了眉。

但是賀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媽,祁瑞豐,孫七,劉太太,還有七號的一兩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頭放開。他有點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樣的假充不在乎。人們的吉利話兒象是出於誠心,又似乎象諷刺與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過。他不知怎樣才好,而只能硬著頭皮去敷衍。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的鼻音嗚囔的特別的難聽,連自己聽著都不夠味兒。

賀客之中,最活躍的,也最討厭的,是祁瑞豐。長順永遠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況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結婚,他萬想不到瑞豐還有臉來道喜。瑞豐可是滿不在乎,他准知道只要打著賀客的招牌,他就不會被人家攆出來,所以他要來吃一頓喝一頓。而且,既無被驅逐出來的危險,他就必須象一個賀客的樣子,他得對大家開玩笑,盡情的嘲弄新郎,板著面孔跟主人索要香煙,茶水,而且準備惡作劇的鬧洞房。本來,他還穿著孝,家裡的人都不許他來道賀。他答應了母親,只把禮金在門外交給長順或馬老太太就趕快回家,可是,他把孝衣脫下來,偷偷的溜出去,滿面春風的進了馬家的門。他自居為交際家,覺得自己若不到場,不單自己丟了吃喝的機會,也必教馬家的喜事減色。一進門,他便張羅著和長順開玩笑,而他的嘴又沒有分寸,時時弄得長順面紅過耳。長順很想翻臉辱罵他一頓,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遠遠的躲開他。長順的退讓,恰好教瑞豐以為自己確有口才,於是趕上前去施展嘲弄與開玩笑。賀客們都曉得長順老實,也都曉得瑞豐討厭,大家都怕他把長順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時,大家看在祁老人與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勸告瑞豐。於是,大家不約而同的都躲著他,並且對他說的笑話都故意的不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他卻覺得他們的不言不笑是有點怕他,於是他的話就更多了。最後,李四爺看不過了,把他扯到一邊:"老二,我說句真話,你可不要怪我呀!開玩笑要有個分寸。長順兒臉皮子薄,別惹急了他!"

瑞豐沒敢和四爺駁辯,而心中很不高興。他可是也不想馬上告辭回家,他捨不得那頓酒飯。在擺飯之前,他一支跟著一支的吸香煙。他不亂說了,看到香煙快吸完了,便板起臉來告訴長順:再去買兩包煙!趕到擺飯的時候,他大模大樣的坐了首座,他以為客人中只有他作過科長,理應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領,一揚脖一個,喝乾了自己的杯;別人稍一謙讓,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過來:"好,我替你喝!"喝了幾杯之後,他的嘴沒法再並上。他又開始嘲弄長順,並且說到小崔太太是寡婦。不單這樣耍嘴皮子,他還要立起來講演一番。他看不起那些賀客,所以他要盡興的發泄自己的無聊與討厭。

孫七早就不高興了。他是大媒,理當坐首座。多虧李四爺鎮壓著他,他才忍著氣沒有發作。等到他也喝了幾杯之後,他不再看李四爺的眼神,而把酒壺抄了起來。

"祁科長!"他故意的這麼叫:"咱們對喝六杯!"李四爺伸出手來要搶酒壺。孫七不再聽話。"四大爺,你別管!我跟祁科長比比酒量!"

瑞豐的臉上發了光。他以為孫七很看得起他。"牛飲沒意思,咱們划拳吧!一拳一個,六個!告訴你,我不教你喝六個,也得喝五個,信不信!來,伸手!"

"我不划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漢,對喝六杯!"孫七說著,已斟滿了三杯。

瑞豐知道,六杯一氣灌下去,他准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來,沒意思!喜酒,要喝得熱鬧一點!你要不划拳,咱們來包袱剪子布的?"

孫七沒出聲,端起杯來,連灌了三杯,然後,又斟滿:"喝!喝完這三個,還有三個!"

"那,我才不喝呢!"瑞豐嘿嘿的笑著,覺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喝吧,祁科長!"孫七的頭上的青筋已跳起來,可是故作鎮定的說。"這是喜酒,你不是把太太丟了嗎?多喝兩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個!"

李四爺趕快攔住了孫七:"你坐下!不準再亂說!"然後對瑞豐:"老二,吃菜!不用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為瑞豐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雖然他一走總算美中不足,可是大家必會在他走後一團和氣的吃幾杯酒。

可是,他坐著不動,他必須討厭到底,必須把酒飯吃完,不能因為一兩句極難聽的話而犧牲了酒飯。

正在這個難堪的時節,高亦陀走了進來。長順的嘴唇開始顫動。

大赤包有點本事。奔走了一兩天,該送禮的送禮,該托情的托情,該說十分客氣話的,說十分,該說五分好話的,說五分,她把曉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來。他們都沒受什麼委屈,只是挨了幾天的餓。他們的嘴不慣於吃窩窩頭與白水。最初,他們不肯吃。後來,沒法不吃了,可是吃了還不飽。招弟在這幾天里,始終穿著行頭,沒有別的衣服替換。她幾天沒有洗臉,洗腳,她的身上發癢,以為是長了虱子。她對每個人都送個媚眼,希望能給她一點水,可是始終無效。她著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難過的是那麼一身漂亮的行頭,不單沒摸著在台上露一露,反穿到獄中來。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與竇娥,被圈在獄中。她切盼她的男友們會來探視她,營救她。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來。由失望而幻想,她盼著什麼劍俠或什麼聖母會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許多電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那些故事能成為事實,使她逃出監獄。

曉荷真害了怕。自從一齣戲園的後台,他已經不會說話。他平日最不關心的人,象錢先生與小崔,忽然的出現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丟了腦袋呢?他開始認真的禱告玉皇大帝,呂祖,關夫子,與王母娘娘。他覺得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於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濕的小牢房裡,他檢討自己的過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錯誤來。他低聲的告訴玉皇大帝:"該送禮的,我沒落過後;該應酬的,我永遠用最好的煙酒茶飯;我沒錯待過人哪!對太太,對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對女兒,我是好的父親;對朋友,我最講義氣;末了,對日本人,我五體投地的崇拜,巴結;老天爺,怎麼還這樣對待我呢?"他誠懇的禱告,覺得十分冤枉。越禱告,他可是越心慌,因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勢力最大,最有靈應。萬一禱告錯了,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裡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無論哪裡有一點響動,他都嚇一跳,以為是有人要綁出他去斬首。他死不得,他告訴自己,因為還沒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個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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