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4

小羊圈裡亂了營,每個人的眼都發了光,每個人的心都開了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嘴,耳,心,都在動。他們想狂呼,想亂跳,想喝酒,想開一個慶祝會。黑毛兒方六成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圍著他,扯他的衣襟與袖子要求他述說,述說戲園中的奇雙會,槍聲,死亡,椅子,腦漿,炸彈,混亂,傷亡……聽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說,沒聽見的,捨不得離開他,彷彿只看一看他也很過癮;他是英雄,天使——給大家帶來了福音。

方六,在這以前,已經成了"要人"。論本事,他不過是第二三流的說相聲的,除了大茶館與書場的相聲藝員被天津上海約去,他臨時給搭一搭桌,他總是在天橋,東安市場,隆福寺或護國寺去撂地攤。他很少有參加堂會的機會。

可是,北平的淪陷教他轉了運氣。他的一個朋友,在新民會裡得了個地位。由這個朋友,他得到去廣播的機會。由這個朋友,他知道應當怎樣用功——"你趕快背熟了四書!"朋友告訴他。"日本人相信四書,因為那是老東西。只要你每段相聲里都有四書句子,日本人就必永遠僱用你廣播!你要時常廣播,你就會也到大茶樓和大書場去作生意,你就成了頭路角兒!"

方六開始背四書。他明知道引用四書句子並不能受聽眾的歡迎,因為現在的大學生中學生,和由大學生中學生變成的公務員,甚至於教員,都沒念過四書。在他所會的段子里原有用四書取笑的地方,象:"君不君,程咬金;臣不臣,大火輪;父不父,冥衣鋪;子不子,大茄子";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是說七十二賢人里有三十個結了婚的,四十二個沒有結婚的,等等。每逢他應用這些"典故",台下——除了幾個老人——都楞著,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之處。但是,他相信了朋友的話。他知道這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日本人肯因他會運用四書而長期的僱用他去廣播,他便有了飯碗。他把四書背得飛熟。當他講解的時候,有的相當的可笑,有的毫無趣味。可是,他不管聽眾,他的眼只看著日本人。在每次廣播的時候,他必遞上去講題:"子曰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或"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日本人很滿意,他拿穩飯碗。同時,他不再去撂地攤,而大館子爭著來約他——不為他的本事,而為他與日本人的關係。同時,福至心靈的他也熱心的參加文藝協會,和其他一切有關文化的集會。他變成了文化人。

在義賑遊藝會裡,他是招待員。他都看見了,而且沒有受傷。他的嘴會說,也愛說。他不便給日本人隱瞞著什麼。雖然他吃著日本人的飯,他可是並沒有把靈魂也賣給日本人。特別是,死的是小文夫婦,使他動了心。他雖和他們小夫婦不同行,也沒有什麼來往,可是到底他們與他都是賣藝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難受。

大家對小文夫婦一致的表示惋惜,他們甚至於到六號院中,扒著東屋的窗子往裡看一看,覺得屋裡的桌椅擺設都很神聖。可是,最教他們興奮的倒是招弟穿著戲行頭就被軍警帶走,而冠曉荷與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們還看見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雞毛的帽子在頭上歪歪著,雞毛只剩下了半根。她的狐皮皮袍上面濕了半邊襟,象是澆過了一壺茶。她光著襪底,左手提著"一"只高跟鞋。她臉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著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氣派還很大,於是也就更可笑。她沒有高亦陀攙著,也沒有招弟跟著,也沒有曉荷在後面給拿著風衣與皮包。只是她一個人,光著襪底兒,象剛被魔王給趕出來的女怪似的,一瘸一拐的走進了三號。

程長順顧不得操作了。他也擠在人群里,聽方六有聲有色的述說。聽完了,他馬上報告了外婆。孫七的近視眼彷彿不單不近視,而且能夠透視了;聽完了方六的話,他似乎已能遠遠的看到曉荷和亦陀在獄中正被日本人灌煤油,壓棍子,打掉了牙齒。他高興,他非請長順喝酒不可。長順還沒學會喝酒,孫七可是非常的堅決:"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說不喝!"他去告訴馬老太太,"老太太,你說,教長順兒喝一杯酒,喜酒!"

"什麼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問。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老太太,他們——"他往三號那邊指了指,"都被憲兵鎖了走,咱們還不趕快辦咱們的事?"馬老太太聽明白了孫七的話,可是還有點不放心。"他們有勢力,萬一圈兩天就放出來呢?"

"那,他們也不敢馬上再欺侮咱們!"

馬老太太不再說什麼。她心中盤算:外孫理當娶親,早晚必須辦這件事,何不現在就辦呢?小崔太太雖是個寡婦,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氣模樣都說得下去。再說,小崔太太已經知道了這回事,而且並沒表示堅決的反對,若是從此又一字不提了,豈不教她很難堪,大家還怎麼在一個院子里住下去呢?沒別的辦法,事情只好怎麼來怎麼走吧。她向孫七點了點頭。

第二天下午,小文的一個胯骨上的遠親,把文家的東西都搬了走。這引起大家的不平。第一,他們想問問,小文夫婦的屍首可曾埋葬了沒有?第二,根據了誰的和什麼遺言,就來搬東西?這些心中的話漸漸的由大家的口中說出來,然後慢慢的表現在行動上。李四爺,方六,孫七,都不約而同的出來,把那個遠親攔住。他沒了辦法,只好答應去買棺材。

但是,小文夫婦的屍首已經找不到了。日本人已把他們扔到城外,餵了野狗。日本人的報復是對死人也毫不留情的。李四爺沒的話可說,只好憤憤的看著文家的東西被搬運了走。

瑞豐見黑毛兒方六齣了風頭,也不甘寂寞,要把自己的所聞所見也去報告大家。可是,祁老人攔住了他:"你少出去!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萬一教偵探看見,說你是囚犯呢?你好好的在家裡坐著!"瑞豐無可如何,只好蹲在家裡,把在戲園中的見聞都說與大嫂與孩子們聽,覺得自己是個敢冒險,見過大陣式的英雄好漢。

大赤包對桐芳的死,覺得滿意。桐芳的屍身已同小文夫婦的一齊被拋棄在城外。大赤包以為這是桐芳的最合適的歸宿。她決定不許任何人給桐芳辦喪事,一來為是解恨,二來是避免嫌疑——好傢夥,要教日本人知道了桐芳是冠家的人,那還了得!她囑咐了高第與男女僕人,絕對不許到外邊去說死在文若霞身旁的是桐芳,而只准說桐芳拐去了金銀首飾,偷跑了出去。她並且到白巡長那裡報了案。

這樣把桐芳結束了,她開始到處去奔走,好把招弟,亦陀,曉荷趕快營救出來。

她找了藍東陽去。東陽,因為辦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記了一大過。由記過與受申斥,他想像到撤職丟差。他怕,他恐慌,他憂慮,他恨不能咬掉誰一塊肉!他的眼珠經常的往上翻,大有永遠不再落下來的趨勢。他必須設法破獲兇手,以便將功贖罪,仍然作紅人。看大赤包來到,他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開刀吧!桐芳有詭病,無疑的;他須也把招弟,亦陀,曉荷咬住,硬說冠家吃裡爬外,要刺殺皇軍的武官。

大赤包的確動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種"愛人。她必須馬上把他們救了出來。她並沒十分關切曉荷,因為曉荷到如今還沒弄上一官半職,差不多是個廢物。真要是不幸而曉荷死在獄中,她也不會十分傷心。說不定,她還許,在他死後,改嫁給亦陀呢!她的心路寬,眼光遠,一眼便看出老遠老遠去。不過,現在她既奔走營救招弟與亦陀,也就不好意思不順手把曉荷牽出來罷了。雖然心中很不好受,見了東陽,她可是還大搖大擺的。她不是輕易皺上眉頭的人。

"東陽!"她大模大樣的,好象心中連豆兒大的事也沒有的,喊叫:"東陽!有什麼消息沒有?"

東陽的臉上一勁兒抽動,身子也不住的扭,很象吃過煙油子的壁虎。他決定不回答什麼。他的眼看著自己的心,他的心變成一劑毒藥。

見東陽不出一聲,大赤包和胖菊子閑扯了幾句。胖菊子的身體面積大,容易被碰著,所以受了不少的傷,雖然都不怎樣重,可是她已和東陽發了好幾次脾氣——以一個處長太太而隨便被人家給碰傷,她的精神上的損失比肉體上要大著許多。自從作了處長太太以來,有意的無意的,她摹仿大赤包頗有成績。她驕傲,狂妄,目中無人,到處要擺出架子。她討厭東陽的骯髒,吝嗇,與無盡無休的性慾要求。但是,她又不肯輕易放棄了"處長太太"。因此,她只能對東陽和別人時常發威,鬧脾氣,以便發泄心中的怨氣。

她喜歡和大赤包閑扯。她本是大赤包的"門徒",現在她可是和大赤包能平起平坐了,所以感到自傲。同時,在經驗上,年紀上,排場上,她到底須讓大赤包一步,所以不能不向大赤包討教。雖然有時候,她深盼大赤包死掉,好使她獨霸北平,但是一見了大赤包的面,她彷彿又不忍去詛咒老朋友,而覺得她們兩個拚在一處,也許勢力要更大一些。

大赤包今天可不預備多和菊子閑談,她還須去奔走。胖菊子願意隨她一同出去。她不高興蹲在家裡,接受或發作脾氣——東陽這兩天老一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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