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6

正是芍藥盛開的時節,汪精衛到了上海。瑞宣得到這個消息,什麼也干不下去了。對牛教授的附逆,他已經難受過好多天。可是,牛教授只是個教授而已。誰能想得到汪精衛也肯賣國求榮呢?他不會,也不肯,再思索。萬也想不到的事居然會實現了,他的腦中變成了一塊空白。昏昏忽忽的,他只把牙咬得很響。

"你看怎樣?"富善先生扯動了好幾下脖子,才問出來。老先生同情中國人,可是及至聽到汪逆的舉止與言論,他也沒法子不輕看中國人了。

"誰知道!"瑞宣躲開老先生的眼睛。他沒臉再和老人說話。對中國的屢吃敗仗,軍備的落後,與人民的缺欠組織等等,他已經和富善先生辯論過不止一次。在辯論之中,他並不否認中國人的缺陷,可是他也很驕傲的指出來:只要中國人肯抱定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精神抵抗暴敵,中國就不會滅亡。現在,他沒話再講,這不是吃敗仗,與武器欠精良的問題,而是已經有人,而且是有過革命的光榮與歷史的要人,泄了氣,承認了自己的軟弱,而情願向敵人屈膝。這不是問題,而是甘心失節。問題有方法解決,失節是無須解決什麼,而自己願作犬馬。

"不過,也還要看重慶的態度。"老人看出瑞宣的難堪,而自己打了轉身。

瑞宣只嘻嘻了兩聲,淚開始在眼眶兒里轉。

他知道,只要士氣壯,民氣盛,國家是絕不會被一兩個漢奸賣凈了的。雖然如此,他可是還極難過。他想不通一個革命的領袖為什麼可以搖身一變就變作賣國賊。假若革命本是假的,那麼他就不能再信任革命,而把一切有地位與名望的人都看成變戲法的。這樣,革命只污辱了歷史,而志士們的熱血不過只培養出幾個漢奸而已。

在日本人的廣播里,汪精衛是最有眼光,最現實的大政治家。瑞宣不能承認汪逆有眼光,一個想和老虎合作的人根本是胡塗鬼。他也不能承認汪逆最現實,除非現實只指伸手抓地位與金錢而言。他不能明白以汪逆的名望與地位,會和冠曉荷李空山藍東陽們一樣的去想在敵人手下取得金錢與權勢。汪逆已經不是人,而且把多少愛國的男女的臉丟凈。他的投降,即使無礙於抗戰,也足以教全世界懷疑中國人,輕看中國人。汪逆,在瑞宣心裡,比敵人還更可恨。

在恨惡汪逆之中,瑞宣也不由的恨惡他自己。汪逆以前的一切,由今天看起來,都是假的。他自己呢,明知道應該奔赴國難,可是還安坐在北平;明知道應當愛國,而只作了愛家的小事情;豈不也是假的么?革命,愛國,要到了中國人手裡都變成假的,中國還有多少希望呢?要教國際上看穿中國的一切都是假的,誰還肯來援助呢?他覺得自己也不是人了,他只是在這裡變小小的戲法。

在這種心情之下,他得到敵機狂炸重慶,鄂北大捷,德意正式締結同盟,和國聯通過援華等等的消息。可是,跟往日不同,那些消息都沒給他高度的興奮;他的眼似乎盯住了汪精衛。汪精衛到了日本,汪精衛回到上海……直到中央下了通緝汪逆的命令,他才吐了一口氣。他知道,在日本人的保護下,通緝令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可是他覺得痛快。這道命令教他又看清楚了黑是黑,白是白;抗戰的立在一邊,投降的立在另一邊。中央政府沒有變戲法,中國的抗戰絕對不是假的。他又敢和富善先生談話,辯論了。

牡丹,芍藥都開過了,他彷彿都沒有看見。他忽然的看見了石榴花。

在石榴花開放以前,他終日老那麼昏昏糊糊的。他沒有病,而沒有食慾。飯擺在面前,他就扒摟一碗,假若不擺在面前,他也不會催促,索要。有時候,他手裡拿著一件東西,而還到處去找它。

對家裡的一切,他除了到時候把錢交給韻梅,什麼也不過問。他好象是在表示,這都是假的,都是魔術,我和汪精衛沒有多少分別!

瑞豐的病已經被時間給醫治好。他以為大哥的迷迷糊糊是因為他的事。大哥是愛體面的人,當然吃不消菊子的沒離婚就改嫁。因此,他除了磨煩大嫂,給他買煙打酒之外,他還對大哥特別的客氣,時常用:"我自己還不把它放在心裡,大哥你就更無須磨不開臉啦!"一類的話安慰老大。聽到這些安慰的話,瑞宣只苦笑一下,心裡說:"菊子也是汪精衛!"

除了在菊子也是汪精衛的意義之外,瑞宣並沒有感到什麼恥辱。他是新的中國人,他一向不過度的重視男女間的結合與分散。何況,他也看得很明白:舊的倫理的觀念並阻擋不住暴敵的侵襲,而一旦敵人已經進來,無論你怎樣的掙扎,也會有丟了老婆的危險。侵略的可怕就在於它不單傷害了你的身體財產,也打碎了你的靈魂。因此,他沒把菊子的改嫁看成怎麼稀奇,也沒覺得這是祁家特有的恥辱,而以為這是一種對北平人普遍的懲罰,與勢有必至的變動。

老人們當然動了心。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許多日子沒敢到門口去,連小順兒和妞子偶爾說走了嘴,提到胖嬸,老人的白鬍子下面都偷偷的發紅。老人找不到話安慰二孫子,也找不到話安慰自己。憑他一生的為人處世,他以為絕不會受這樣的惡報。他極願意再多活幾年,現在他可是時常閉上小眼睛裝死。只有死去,他才可以忘了這家門的羞恥。

瑞宣一向細心,善於察顏觀色。假若不是汪精衛橫在他心裡,他必會掰開揉碎的安慰老人們。他可是始終沒有開口,不是故意的冷淡,而是實在沒有心程顧及這點小事。在老人們看呢,他們以為瑞宣必定也動了心,所以用沉默遮掩住難堪。於是,幾隻老眼老盯著他,深怕他因為這件事而積鬱成病。結果,大家都不開口,而心中都覺得難過。有時候,一整天大家相對無言,教那恥辱與難堪蕩漾在空中。

日本人,在這時候,開始在天津和英國人搗亂。富善先生的脖子扯動得更厲害了。他開始看出來,日本人不僅是要滅亡中國,而且要把西洋人在東方的勢力一掃而光。他是東方化了的英國人,但是他沒法不關切英國。他知道英國在遠東的權勢有許多也是用侵略的手段得來的,但是他也不甘心就把那果實拱手讓給日本人。在他的心裡,他一方面同情中國,一方面又願意英日仍然能締結同盟。現在,日本人已毫不客氣的開始挑釁,英日同盟恐怕已經沒了希望。怎辦呢?英國就低下頭去,甘受欺侮嗎?還是幫著一個貧弱的中國,共同抗日呢?他想不出妥當的辦法來。

他極願和瑞宣談一談。可是他又覺得難以開口。英國是海上的霸王,他不能表示出懼怕日本的意思來。他也不願對瑞宣表示出,英國應當幫助中國,因為雖然他喜愛中國人,可是也不便因為個人的喜惡而隨便亂說。他並無心作偽,但是在他的心的深處,他以為只有個貧弱而相當太平的中國,才能給他以瀟洒恬靜的生活。他不希望中國富強起來,誰知道一個富強了的中國將是什麼樣子呢?同時,他也不喜歡日本人用武力侵略中國,因為日本人佔據了中國,不單他自己會失去最可愛的北平,恐怕所有的在中國的英國人與英國勢力都要同歸於盡。這些話,存在他心中,他感到矛盾與難過;說出來,就更不合體統。戰爭與暴力使個人的喜惡與國家的利益互相衝突,使個人的心中也變成了個小戰場。他相當的誠實,而缺乏大智大勇的人的超越與勇敢。他不敢公然道出他完全同情中國,又不敢公然的說出對日本的恐懼。他只覺得已失去了個人的寧靜,而被卷在無可抵禦的混亂中。他只能用灰藍色的眼珠偷偷的看瑞宣,而張不開口。

看出富善先生的不安,瑞宣不由的有點高興。他絕不是幸災樂禍,絕不是對富善先生個人有什麼蒂芥。他純粹是為了戰爭與國家的前途。在以前,他總以為日本人既詭詐,又聰明,必會適可而止的結束了戰爭。現在,他看出來日本人只有詭詐,而並不聰明。他們還沒有征服中國,就又想和英美結仇作對了。這是有利於中國的。英美,特別是英國,即使要袖手旁觀,也沒法子不露一露顏色,當日本人把髒水潑在它們的頭上的時候。有力氣的蠢人是會把自己毀滅了的。他可是只把高興藏在心裡,不便對富善先生說道什麼。這樣,慢慢的,兩個好友之中,好象遮起一張障幕。誰都想說出對友人的同情來,而誰都又覺得很難調動自己的舌頭。

瑞宣剛剛這樣高興一點,汪精衛來到了北平。他又皺緊了眉頭。他知道汪精衛並發生不了什麼作用,可是他沒法因相信自己的判斷而去掉臉上的羞愧。汪精衛居然敢上北平來,來和北平的漢奸們稱兄喚弟,人的不害羞還有個限度沒有呢?汪逆是中國人,有一個這樣的無限度不害羞的中國人便是中國歷史上永遠的恥辱。

街上掛起五色旗來。瑞宣曉得,懸掛五色旗是北平的日本人與漢奸對汪逆不合作的表示;可是,汪逆並沒有因吃了北方漢奸的釘子而碰死啊。不單沒有碰死,他還召集了中學與大學的學生們訓話。瑞宣想像不到,一個甘心賣國的人還能有什麼話說。他也為那群去聽講的青年人難過,他覺得他們是去接受姦汙。

連大赤包與藍東陽都沒去見汪精衛。大赤包撇著大紅嘴唇在門外高聲的說:"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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