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

陳野求找不到姐丈錢默吟,所以他就特別的注意錢先生的孫子——錢少奶奶真的生了個男娃娃。自從錢少奶奶將要生產,野求就給買了催生的東西,親自送到金家去。他曉得金三爺看不起他,所以要轉一轉面子。在他的姐姐與外甥死去的時候,他的生活正極其困苦,拿不出一個錢來。現在,他是生活已大見改善,他決定教金三爺看看,他並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再說,錢少奶奶住在娘家,若沒有錢家這面的親戚來看看她,她必定感到難過,所以他願以舅公的資格給她點安慰與溫暖。小孩的三天十二天與滿月,他都抓著工夫跑來,帶著禮物與他的熱情。他永遠不能忘記錢姐丈,無論姐丈怎樣的罵過他,甚至和他絕交。可是,他隨時隨地的留神,也找不著姐丈,他只好把他的心在這個小遺腹子身上表現出來。他知道姐丈若是看見孫子,應當怎樣的快樂;錢家已經差不多是同歸於盡,而現在又有了接續香煙的男娃娃。那麼,錢姐丈既然沒看到孫子,他——野求——就該代表姐丈來表示快樂。

還有,自從他給偽政府作事,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在從前,他的朋友多數是學術界的人。現在,那些人有的已經逃出北平,有的雖然仍在北平,可是隱姓埋名的閉戶讀書,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樣,為了家庭的累贅,無法不出來掙錢吃飯。對於那不肯附逆的,他沒臉再去訪見,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頭去,不敢打招呼。對那與他一樣軟弱的老友,大家也斷絕了往來,因為見了面彼此難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為朋友。再說,新的同事們裡面,最好的也不過是象他自己的這路人——雖然心中曉得是非善惡,而以小不忍亂了大謀,自動的塗上了三花臉。其餘的那些人,有的是渾水摸魚,乘機會弄個資格;他們沒有品行,沒有學識,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永遠沒有希望得到什麼優越的地位;現在,他們專憑鑽營與無恥,從日本人或大漢奸的手裡得到了意外的騰達。有的是已經作了一二十年的小官兒,現在拚命的掙扎,以期保持住原來的地位,假若不能高升一步的話;除了作小官兒,他們什麼也不會,"官"便是他們的生命,從誰手中得官,他們便無暇考慮,也不便考慮。這些人們一天到晚談的是"路線",關係,與酬應。野求看不起他們,沒法子和他們成為朋友。他非常的寂寞。同時,他又想到烏鴉都是黑的,他既與烏鴉同群,還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們呢?他又非常的慚愧。

好吧,即使老友都斷絕了關係,新朋友又交不來,他到底還有個既是親又是友的錢默吟啊。可是,默吟和他絕了交!北平城是多麼大,有多少人啊,他卻只剩下了個病包兒似的太太,與八個孩子,而沒有一個朋友!寂寞也是一種監獄!

他常常想起小羊圈一號來。院子里有那麼多的花,屋中是那麼安靜寬闊,沒有什麼精心的布置,而顯出雅潔。那裡的人是默吟與孟石,他們有的是茶,酒,書,畫,雖然也許沒有隔宿的糧米。在那裡談半天話是多麼快活的事,差不多等於給心靈洗了個熱水浴,使靈魂多出一點痛快的汗珠呀。可是,北平亡了,小羊圈一號已住上了日本人。日本人享受著那滿院的花草,而消滅了孟石,仲石,與他的胞姐。憑這一點,他也不該去從日本人手中討飯吃吧?

他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寂寞與羞慚。

為了吃煙,他須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會渾水摸魚的人,摸到了魚而不曉得怎樣作一件象樣的公文,他們需要一半個象野求這樣的人。他們找他來,他願意多幫忙。在這種時節,他居然有一點得意,而對自己說:"什麼安貧樂道啊,我也得過且過的瞎混吧!"為了一小會兒的高興,人會忘了他的靈魂。

可是,不久他便低下頭去,高興變成了愧悔。在星期天,他既無事可作,又無朋友可訪,他便想起他的正氣與靈魂。假若孩子們吵得厲害,他便扔給他們一把零錢,大聲的嚷著:"都滾!滾!死在外邊也好!"孩子出去以後,他便躺在床上,向煙燈發楞。不久,他便後悔了那樣對待孩子們,自己嘀咕著:"還不是為了他們,我才……唉!失了節是八面不討好的!"於是,他就那麼躺一整天。他吸煙,他打盹兒,他作夢,他對自己叨嘮,他發楞。但是,無論怎著,他救不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床,他的卧室,他的辦公室,他的北平,都是他的地獄!

錢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開始覺得心裡鎮定了一些。他自己已經有八個孩子,他並不怎麼稀罕娃娃。但是,錢家這個娃娃彷彿與眾不同——他是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兩個字永遠用紅筆寫在他的心上,這個娃娃也應如此。假若他丟掉了默吟,他卻得到了一個小朋友——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是詩人,畫家,與義士,這個小娃娃便一定不凡,值得敬愛,就象人們尊敬孔聖人的後裔似的。錢少奶奶本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可是自從生了這個娃娃,野求每一見到她,便想起聖母像來。

附帶使他高興的,是金三爺給外孫辦了三天與滿月,辦得很象樣子。在野求者,金三爺這樣肯為外孫子花錢,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錢默吟。那麼,金三爺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須和他成為朋友。友情的結合往往是基於一件偶然的事情與遭遇的。況且,在他到金家去過一二次之後,他發現了金三爺並沒有看不起他的表示。這也許是因為金三爺健忘,已經不記得孟石死去時的事了,或者也許是因為野求現在身上已穿得整整齊齊,而且帶來禮物?不管怎樣吧,野求的心中安穩了。他決定與金三爺成為朋友。

金三爺是愛面子的。不錯,他很喜歡這個外孫子。但是,假若這個外孫的祖父不是錢默吟,他或者不會花許多錢給外孫辦三天與滿月的。有這一點曲折在裡面,他就渴望在辦事的時候,錢親家公能夠自天而降,看看他是怎樣的義氣與慷慨。他可以拉住親家公的手說:"你看,你把媳婦和孫子托給了我,我可沒委屈了他們!你我是真朋友,你的孫子也就是我的孫子!"可是,錢親家公沒能自天而降的忽然來到。他的話沒有說出的機會。於是,求其次者,他想能有一個知道默吟所遭受的苦難的人,來看一看,也好替他證明他是怎樣的沒有忘記了朋友的囑託。野求來得正好,野求知道錢家的一切。金三爺,於是,忘了野求從前的沒出息,而把腹中藏著的話說給了野求。野求本來能說會道,乘機會誇讚了金三爺幾句,金三爺的紅臉上發了光。乘著點酒意,他坦白的告訴了野求:"我從前看不起你,現在我看你並不壞!"這樣,他們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爺能這樣容易的原諒了野求,那就很不難想到,他也會很容易原諒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對於房產的買與賣,沒有什麼富裕的知識。對於處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絕對的是與非,而只憑感情去瞎碰。誰是他的朋友,誰就"是";誰不是他朋友,誰就"非"。一旦他為朋友動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戰。他幫助錢親家去打大赤包與冠曉荷,便是個好例子。同樣的,錢親家是被日本人毒打過,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錢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塊兒,他大概就會永遠恨日本人,說不定他也許會殺一兩個日本人,而成為一個義士。不幸,錢先生離開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穩了。不錯,他還時常的想念錢親家,但是不便因想念親家而也必須想起冠曉荷與日本人。他沒有那個義務。到時候,他經女兒的提醒,他給親家母與女婿燒化紙錢,或因往東城外去而順腳兒看看女婿的墳。這些,他覺得已經夠對得起錢家的了,不能再畫蛇添足的作些什麼特別的事。況且,近來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個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個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自從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許多。明眼的人已經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號,朝鮮便是第二號,滿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憐的北平,落到了第六!儘管漢奸們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樣的份量,可是南京卻好歹的有個"政府",而北平則始終是華北日軍司令的附屬物。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國"發號施令,就是它許可權應達到的地方,象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離,因為濟南,太原,開封,都各有一個日軍司令。每一個司令是一個軍閥。華北恢複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張宗昌們割據稱王,現在代以日本軍人。華北沒有"政治",只有軍事佔領。北平的"政府"是個小玩藝兒。因此,日本人在別處打了勝仗,北平本身與北平的四圍,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線的軍隊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駐遣軍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後方"發發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別處打了敗仗,北平與它的四圍也還要遭殃,因為駐遣軍司令要向已拴住了的狗再砍幾刀,好遮遮前線失利的丑。總之,日本軍閥若不教他自己的兵多死幾個,若不教已投降的順民時時嘗到槍彈,他便活不下去。殺人是他的"天職"。

因此,北平的房不夠用的了。一方面,日本人象蜂兒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來"采蜜"。另一方面,日本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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