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

見高亦陀來到,招弟開始往臉上拍粉,重新抹口紅,作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在家中,她看慣了父母每逢丟了臉就故意裝出這種模樣。這樣一作戲,她心中反倒平定下來。她覺得既然已經冒了險,以後的事就隨它的便吧,用不著發愁,也用不著考慮什麼。她自自然然的對亦陀打了招呼,彷彿是告訴他:"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一切都不在乎!"

高亦陀的眼睛恰好足夠判斷這種事情的,一眼他便看明白事情的底蘊。他開始誇讚招弟的美貌與勇敢。他一字不提事情的正面,而只誠懇的扯閑話兒,在閑話之中,他可是教招弟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他會儘力幫她忙,假若她需要幫忙的話。他很愛說話,但是他留著神,不讓他的話說走了板眼。

聽亦陀閑扯了半天,招弟更高興起來,也開始有說有笑,彷彿她從此就永遠和空山住在一處也無所不可了。真的,她還沒想出來她的第二步應當往哪裡走,可是表示出她的第一步並沒有走錯。不管李空山是什麼東西,反正今天她已被他佔有,那麼她要是馬上就想和他斷絕關係,豈不反倒有點太怕事與太無情么?好吧,歹吧,她須不動聲色的應付一切。假若事情真不大順利,她也還有最後的一招,她須象她媽媽似的作個女光棍。她又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她的臉,眼,鼻子,嘴,是那麼美好,她覺得就憑這點美麗,她是絕對不會遇到什麼災難和不幸的。

看和招弟閑談的時間已經夠了,亦陀使了個眼神,把李空山領到另一間屋裡去。一進門,他便扯天扯地的作了三個大揖,給空山道喜。

空山並沒覺得有什麼可喜,因為女人都是女人,都差不多;他在招弟身上並沒找到什麼特殊的地方來。他只說了聲:"麻煩得很!"

"麻煩?怎麼?"高亦陀很誠懇的問。

"她不是混事的,多少有點麻煩!"空山把自己扔在一個大椅子上,顯著疲乏厭倦,而需要一點安慰似的。"科長!"高亦陀的瘦臉上顯出嚴肅的神氣:"你不是很想娶個摩登太太嗎?那是對的!就憑科長你的地位身分,掌著生殺之權,是該有一位正式的太太的!招弟姑娘呢,又是那麼漂亮年輕,多少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都弄不到手,而今居然肥豬拱門落在你手裡,還不該請朋友們痛痛快快的吃回喜酒?"

亦陀這一番話招出空山不少的笑容來,可是他還一勁兒的說:"麻煩!麻煩!"他幾乎已經不知道"麻煩"是指著什麼說的,而只是說順了嘴兒,沒法改動字眼。同時,老重複這兩個字也顯著自己很堅決,象個軍人的樣子,雖然他不曉得為什麼要堅決。

亦陀見科長有了笑容,趕緊湊過去,把嘴放在空山的耳朵上,問:"是真正的處女吧?"

空山的大身子象巨蛇似的扭了扭,用肘打了亦陀的肋部一下:"你!你!"而後,抿著嘴笑了一下,又說了聲:"你!""就憑這一招,科長,還值不得請客嗎?"高亦陀又挽了挽袖口,臉上笑得直往下落煙灰。

"麻煩!"李空山的腦子裡仍然沒出現新的字樣。"不麻煩!"亦陀忽然鄭重起來。"一點都不麻煩!你通知冠家,不論大赤包怎麼霸道,她也不敢惹你!"

"當然!"空山懶不唧的,又相當得意的,點了點頭。"然後,由你們兩家出帖請客,一切都交給曉荷去辦,咱們坐享其成。好在曉荷專愛辦這種事,也會辦這種事。咱們先向冠家要賠嫁。我告訴你,科長,大赤包由你的提拔,已經賺了不少的鈔票,也該教她吐出一點兒來了!把嫁妝交涉好,然後到了吉期,我去管賬。結賬的時候,我把什麼喜聯喜幛的全交給冠家,把現金全給你拿來。大赤包敢說平分的話,咱們亮手槍教她看看就是了。我想,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而且科長你也應當這麼作一次了。請原諒我的直言無隱,要是別人當了這麼多日子的科長,早就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秋風啦。科長你太老實,老有點不好意思。你可就吃了虧。這回呢,你是千真萬確的娶太太,難道還不給大家一個機會,教大家孝敬你老一點現款嗎?"

聽完這一片良言,李空山心裡癢了一陣,可是依然只說出:"麻煩!麻煩!"

"一點不麻煩!"亦陀的話越來越有力,可是聲音也越低。聲音低而有力,才足以表示親密,而且有點魔力。"你把事情都交給我,先派我作大媒好了。這裡只有個大赤包不好鬥,不過,咱們說句閑話,她能辦的,我,不才,也能辦。她要是敢鬧刺兒,你把她的所長幹掉就是了。咱們只是閑扯,比方說,科長你要是願意抬舉我,我一定不會跟你三七成分賬,我是能孝敬你多少,就拿出多少,我決不能象大赤包那麼忘恩負義!這可都是閑篇兒,科長你可別以為我要頂大赤包;她是我的上司,我對她也不能忘恩負義!話往回說,你把事情全交給我好了,我一定會辦得使你滿意!"

"麻煩!"李空山很喜歡亦陀的話,可是為表示自己有思想,所以不便立刻完全同意別人的策略——愚人之所以為愚人,就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很有思想。

"還有什麼麻煩呀?我一個人的爺爺!"高亦陀半急半笑的說。

"有了家,"李空山很嚴肅的提出理由來,"就不自由了!"高亦陀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科長,家就能拴住咱們了嗎?別的我不知道,我到過日本。"

空山插了話:"到過日本,你?"

"去過幾天!"亦陀謙恭而又自傲的說:"我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日本男人把野娘們帶到家來過夜,他的太太得給鋪床疊被的伺候著。這個辦法對!她,"亦陀的鼻子向旁邊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許愛吃醋;可是,你只須教訓她兩回,她就得乖乖的聽話。砸她,擰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訓。教訓完了,給她買件衣料什麼的,她就破涕為笑了!這樣,她既不妨礙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會或招待日本人的時候,有個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夠多麼好!沒有麻煩!沒有一點麻煩!況且,說句醜話,在真把她玩膩了的時候,你滿可以把她送給日本朋友啊!告訴你,科長,有日本人佔住北平,咱們實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後一項辦法——把招弟送給日本人,假如她太不聽話。

"就這麼辦啦,科長!"亦陀跳動著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著窗子,他告訴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個話兒,就說今天你不回去了!"沒等招弟開口,他已經走出去。

他雇車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著。他回憶剛才在公寓里的經過,象想一出《蔣干盜書》那類的戲似的那麼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經注意到他到過日本,和他對日本人怎樣對待女子的知識。他感到他的知識已發生了作用,毫無疑義的,他將憑藉著那點知識而騰達起來——他將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連李空山——連李空山——全一腳踢開!他覺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種兒。在這變種的時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風氣之先,先變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錢與勢力。以前,他在天橋兒賣過草藥;將來,他必須在日本人面前去賣草藥,成為一個最偉大的草藥販子。他的草藥將是他的唇舌,機智,與拉攏的手段。他將是今日的蘇秦張儀,在渾水裡摸到最大的一條魚。

一直到進了冠家的大門,他才停止了微笑,換上了一臉的嚴肅。院中很靜。桐芳與高第已經都關門就寢,只有北屋還有燈光。

大赤包還在客廳中坐著呢,臉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黃暗的皺紋與大顆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曉荷在屋中來回的走,他的罵已挨夠,臉上露出點風暴過去將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時常瞭著大赤包,以便隨時收起微笑,而拿出一點憂鬱來。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動了氣,他反倒有點高興;不管她怎樣的罵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樣的一個敵手,這很值得高興。他並沒為招弟思索什麼,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結婚,他將得到個機會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將要極精細的,耐心的,去給她選擇嫁妝,既要省錢,又要漂亮。他將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樣把菜碼略微一調動便可以省一元錢,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把這些都想過,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將穿什麼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象老太爺,又能顯出"老來俏"。他將怎樣露出既有點疲倦,而仍對客人們極其周到。他將喝五成酒,好教臉上紅撲撲的,而不至於說話顛三倒四。他將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盡美盡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瘋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曉荷和類似他的北平人的瘋狂是沉溺在煙酒馬褂與千層底緞鞋之間的。日本人的瘋狂是老要試試自己的力氣,冠曉荷的是老要表現自己的無聊。這兩種瘋狂——凡是只知道自己,只關切自己,而不睜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瘋狂——遇到一處,就正好一個可以拚命的打人,一個死不要臉的低著頭看自己的緞子鞋。按說,曉荷對招弟應當多少關點心,她是他的親女兒。在一個中國人的心裡,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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