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

大赤包變成全城的妓女的總乾娘。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太監"。高先生原是賣草藥出身,也不知怎的到過日本一趟,由東洋回來,他便掛牌行醫了。他很謹慎的保守他的出身的秘密,可是一遇到病人,他還沒忘了賣草藥時候的胡吹亂侃;他的話比他的道高明著許多。嘴以外,他仗著"行頭"鮮明,他永遠在出門的時候穿起過分漂亮的衣服鞋襪,為是十足的賣弄"賣像兒";在江湖上,"賣像兒"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古老的文化本來就很複雜,再加上一些外來的新文化,便更複雜得有點莫名其妙,於是生活的道路上,就象下過大雨以後出來許多小徑那樣,隨便那個小徑都通到吃飯的處所。在我們老的文化里,我們有很多醫治病痛的經驗,這些經驗的保留者與實行者便可以算作醫生。趕到科學的醫術由西方傳來,我們又知道了以阿司匹靈代替萬應錠,以兜安氏藥膏代替凍瘡膏子葯;中國人是喜歡保留古方而又不肯輕易拒絕新玩藝兒的。因此,在這種時候要行醫,頂好是說中西兼用,舊藥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條子與高聲猜拳那樣。高亦陀先生便是這種可新可舊,不新不舊,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帶,找飯吃的代表。

他的生意可惜並不甚好。他不便去省察自己的本事與學問,因為那樣一來,他便會完全失去自信,而必不可免的摘下"學貫中西"的牌匾。他只能怨自己的運氣不大好,同時又因嫉妒而輕視別的醫生;他會批評西醫不明白中國醫道,中醫又不懂科學,而一概是殺人的庸醫。

大赤包約他幫忙,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假若他的術貫中西的醫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時代的需要,去作妓女檢查所的秘書就更是天造地設的機遇。他會說幾句眼前的日本語,他知道如何去逢迎日本人,他的服裝打扮足以"唬"得住妓女,他有一張善於詞令的嘴。從各方面看,他都覺得勝任愉快,而可以大展經綸。他本來有一口兒大煙癮,可是因為收入不怎麼豐,所以不便天天有規律的吸食。現在,他看出來他的正規收入雖然還不算很多,可是為大赤包設法從妓女身上榨取油水的時候,他會,也應當,從中得些好處的。於是,他也就馬上決定天天吸兩口兒煙,一來是日本人喜歡中國的癮士,二來是常和妓女們來往,會抽口兒煙自然是極得體的。

對大赤包,在表面上,他無微不至的去逢迎。他幾乎"長"在了冠家。大家打牌,他非到手兒不夠的時候,決不參加。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賭錢賭薄了"的格言,不便於天天下場。不下場的時候,他總是立在大赤包身後,偶爾的出個主意,備她參考。他給她倒茶,點煙,拿點心,並且有時候還輕輕的把鬆散了的頭髮替她整理一下。他的相貌,風度,姿態,動作,都象陪闊少爺冶遊,幫吃幫喝的"篾片兒"。大赤包完全信任他,因為他把她伺候得極舒服。每當大赤包上車或下車,他總過去攙扶。每當她要"創造"一種頭式,或衣樣,他總從旁供獻一點意見。她的丈夫從來對她沒有這樣殷勤過。他是西太后的李蓮英。可是,在他的心裡,他另有打算。他須穩住了大赤包,得到她的完全的信任,以便先弄幾個錢。等到手裡充實了以後,他應當去直接的運動日本人,把大赤包頂下去,或者更好一點把衛生局拿到手裡。他若真的作了衛生局局長,哼,大赤包便須立在他的身後,伺候著他打牌了。

對冠曉荷,他只看成為所長的丈夫,沒放在眼裡。他非常的實際,冠曉荷既還賦閑,他就不必分外的客氣。對常到冠家來的人,象李空山,藍東陽,瑞豐夫婦,他都盡量的巴結,把主任,科長叫得山響,而且願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結他們。他以為只有被大家看出他可憐,大家才肯提拔他;到他和他們的地位或金錢可以肩膀齊為兄弟的時候,他再拿出他的氣派與高傲來。他的氣派與高傲都在心中儲存著呢!把主任與科長響亮的叫過之後,他會冰涼的叫一聲冠"先生",叫曉荷臉上起一層小白疙疸。

冠曉荷和東陽,瑞豐拜了盟兄弟。雖然他少報了五歲,依然是"大哥"。他羨慕東陽與瑞豐的官運,同時也羨慕他們的年輕有為。當初一結拜的時候,他頗高興能作他們的老大哥。及至轉過年來,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職,他開始感覺到一點威脅。雖然他的白髮還是有一根便拔一根,可是他感到自己或者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憑他的本事,經驗,風度,怎麼會幹不過了那個又臭又丑的藍東陽,和傻蛋祁瑞豐呢?他心中暗暗的著急。高亦陀給他的刺激更大,那聲冰涼的"先生"簡直是無情的匕首,刺著他的心!他想回敬出來一兩句俏皮的,教高亦陀也顫抖一下的話,可是又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把太太也得罪了;高亦陀是太太的紅人啊。他只好忍著,心中雖然象開水一樣翻滾,臉上可不露一點痕迹。他要證明自己是有涵養的人。他須對太太特別的親熱,好在她高興的時候,給高亦陀說幾句壞話,使太太疏遠他。反正她是他的太太,儘管高亦陀一天到晚長在這裡,也無礙於他和太太在枕畔說話兒呀。為了這個,他已經不大到桐芳屋裡去睡。

大赤包無論怎樣象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愛,連西太后恐怕也非例外。她不但看出高亦陀的辦事的本領,也感到他的殷勤。憑她的歲數與志願,她已經不再想作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的春夢。可是,她平日的好打扮似乎也不是偶然的。她的心愛的紅色大概是為補救心中的灰暗。她從許多年前,就知道丈夫並不真心愛她。現在呢,她又常和妓女們來往,她滿意自己的權威,可是也羨慕她們的放浪不拘。她沒有工夫去替她們設身處地的去想她們的苦痛;她只理會自己的存在,永遠不替別人想什麼。她只覺得她們給她帶來一股象春風的什麼,使她渴想從心中放出一朵鮮美的花來。她並沒看得起高亦陀,可是高亦陀的殷勤到底是殷勤。想想看,這二三十年來,誰給過她一點殷勤呢?她沒有過青春。不管她怎樣會修飾打扮,人們彷彿總以為她象一條大狗熊,儘管是一條漂亮的大狗熊。她知道客人們的眼睛不是看高第與招弟,便是看桐芳,誰也不看她。他們若是看她,她就得給他們預備茶水或飯食,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主婦,而且是個不大象女人的主婦!

在初一作所長的時節,她的確覺得高興,而想拿出最大的度量,寬容一切的人,連桐芳也在內。趕到所長的滋味已失去新鮮,她開始想用一點什麼來充實自己,使自己還能象初上任時那麼得意。第一個她就想到了桐芳。不錯,以一個婦女而能作到所長,她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個女中的豪傑。但是,還沒得到一切。她的丈夫並不完全是她的。她應當把這件事也馬上解決了。平日,她的丈夫往往偏向著桐芳;今天她已是所長,她必須用所長的威力壓迫丈夫,把那個眼中釘拔了去。

趕到曉荷因為抵制高亦陀而特別和她表示親密,她並沒想出他的本意來;她的所作所為是無可批評的。她以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認君臣之興,又恢複夫妻之愛;她開始向桐芳總攻。

這次的對桐芳攻擊,與從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從前,她的武器只是叫罵吵鬧。這樣的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兒,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銳利一點。現在,她是所長,她能指揮窯子里的魚兵蝦將作戰。有權的才會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風。她本來想把桐芳趕出門去就算了,可是越來越狠,她決定把桐芳趕到窯子里去。一旦桐芳到了那裡,大赤包會指派魚兵蝦將監視著她,教她永遠困在那裡。把仇敵隨便的打倒,還不如把仇敵按著計畫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那麼痛快;她看準了窯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獄。

大赤包不常到辦公處去,因為有一次她剛到妓女檢查所的門口,就有兩三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大聲的叫她老鴇子。她追過去要打他們,他們跑得很快,而且一邊跑一邊又補上好幾聲老鴇子。她很想把門外的牌子換一換,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兒。可是,機關的名稱是不能隨便改變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嚴。有什麼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來請她過目;至於經常的事務,她可以放心的由職員們代辦,因為職員們都清一色的換上了她的娘家的人;他們既是她的親戚,向來知道她的厲害,現在又作了她的屬員,就更不敢不好好的效力。

決定了在家裡辦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豐曾經要住的小屋裡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為第三號客廳。北屋的客廳是第一號,高第的卧室是第二號。凡是貴客,與頭等妓女,都在第一號客廳由她自己接見。這麼一來,冠家便每天都貴客盈門,因為貴客們順便的就打了茶圍。第二號客廳是給中等的親友,與二等妓女預備著的,由高第代為招待。窮的親友與三等妓女都到第三號客廳去,桐芳代為張羅茶水什麼的。一號和二號客廳里,永遠擺著牌桌。麻雀,撲克,押寶,牌九,都隨客人的便;玩的時間與賭的大小,也全無限制。無論玩什麼,一律抽頭兒。頭兒抽得很大,因為高貴的香煙一開就是十來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煙;開水是晝夜不斷,高等的香片與龍井隨客人招呼,馬上就沏好。"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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